民国十八年,冬。
黄埔岛的天空,总算褪去了夏日的闷热,换上了清透刺骨的寒气。
江风呼啸着吹过操场,旗帜在晨光中猎猎作响。
训练场上,整齐列着最后一批毕业学员。
他们挺直着脊背,胸前别着刚刚发下来的徽章,灰绿色的军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眉宇间还留着少年的锋芒和一丝未褪的青涩。
李副官走过来,站在台阶上,眼神一扫。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份毕业名单,嗓音沙哑,却格外清晰:
“程让——特务情报系统实训小组。”
“谭枫——步兵第一营作战连。”
名单一一念下去。
赵子衡归入炮兵连,孙绍仁调往后勤辎重部。
到了许湛时,李副官语气略微顿了顿。
“许湛——中央通信组,直接录用。”
人群里微微一静。
赵子衡小声嘀咕了句:“还直接录用,啧。”
孙绍仁推了他一把,“小声点,别找不痛快。”
程让站在前排,眼观鼻,鼻观心,没有多余的动作。
但她的指尖,在听到“中央通信组”这五个字时,微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
——中央通信组,不是一般学员能进的地方。
即便以许湛的成绩,也远不足以自然晋升。
很明显,有人提前为他铺好了路。
不过,她没有动声色,只是更用力地绷直了脊背。
江风吹得耳边猎猎作响。
—
散场后。
冬日斜阳落在训练场上,把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有人三五成群抱在一起放声大笑,也有人蹲在角落,偷偷抹着眼泪。
赵子衡冲过来,一把搂住程让的脖子:“程兄!以后走散了,别忘了请我吃饭!”
孙绍仁也笑着揪着她的袖口,“还有我,程兄,咱们说好了,要活着再见!”
谭枫提着军帽走过来,抬手拍了拍程让的肩膀。
她眼里藏着笑,却比往常更沉了一些。
“喂,小让,要不要一起留张影?”
程让微微一顿,转头,望见不远处有个摄影师正在摆弄着笨重的老相机。
有些人已经围过去,笑闹着拉扯着要合影留念。
风吹起操场上细小的尘土。
程让抬手理了理帽檐,轻声道:“好。”
—
摄影师支起三脚架,摆好构图。
大家七手八脚地挤在一起。
赵子衡抢着站在中间,揽着孙绍仁的脖子,嚷嚷着要做C位。
孙绍仁推他,谭枫笑着踹了他一脚,程让一边无奈地轻笑,一边稳稳站在旁侧。
许湛也在人群里,站在最后排,笑容礼貌而疏离,手插在裤袋里,没有像其他人一样闹腾。
谭枫理了理自己的军帽,又顺手替程让拉正了领扣,动作自然而熟稔。
“站好了,小让,别到时候照片拍糊了还怪我。”
程让低头,掩住嘴角不自觉扬起的一丝笑意。
江风正好吹过,把她们的军服和发梢吹得微微扬起。
阳光打在每个人脸上,映出一圈淡金色的光晕。
咔嚓——
快门按下的声音,在冬日的空气中清脆响起。
那个瞬间,被凝固在一张泛着浅黄的老照片里。
笑容、尘土、烈风,还有未曾开口的千言万语。
—
散场后。
程让拿着洗出来的照片,站在宿舍楼前。
风吹得她指尖微凉。
照片里,她站在最边上,身姿笔挺,眼神清澈。
谭枫站在她旁边,笑得张扬又明亮,一只手搭着她的肩膀。
赵子衡和孙绍仁在前排笑得一脸傻气。
许湛也在镜头里,但站得略微靠后,表情带着一种疏离又若有若无的优越感,仿佛已经早早预知了自己的与众不同。
背景是黄埔操场,破旧旗帜在远远的天边猎猎飘扬。
程让将照片细细抹了抹,最后小心翼翼地折进了内衣口袋的最里层,紧贴着心脏的位置。
没有人注意。
在即将各奔东西的这一刻,
她偷偷将这段记忆,藏了起来。
悄无声息地,带着一份只有她自己知道的珍重。
—
那天夜里。
黄埔岛的灯火熄灭得比往常更晚。
有人醉倒在营房门口,有人在操场上痛哭,有人在江边吹着冷风发呆。
程让坐在床边,拇指一遍一遍摩挲着口袋里的照片,指腹感受到纸片细微的粗糙感。
她没有哭,也没有笑。
只是静静坐着,直到夜色彻底漫过窗棂,江风穿过破旧的楼道,吹灭了最后一盏昏黄的油灯。
—
明天,他们就要离开这里了。
以黄埔的名义,奔赴一个个未知的战场。
未来怎样,无人可知。
但此刻,这一张褪色的照片,
是她心底最柔软,也是最坚硬的一角。
-
民国十九年,初春。
江南的雨,总是落得悄无声息,雾气顺着青石巷道缠绕上来,把整个城市浸泡在一种潮湿而昏暗的色调里。
程让穿过斑驳的院门,踩着积了青苔的石板,推开南方情报局第六实训组的门。
这座洋楼年久失修,墙角爬满藤蔓,窗棂锈迹斑斑,空气里弥漫着霉味与旧纸张的气息。
她脱下外套,挂在一旁钩子上,目光在昏黄的走廊尽头停留了片刻。
从黄埔烈烈江风下挺拔列队,到这灰暗沉默的楼道,过渡得太快,快得让人胸口隐隐发闷。
但程让没有犹豫,稳稳收回视线。
她是黄埔军人,是以命许国的人,哪里需要质疑。
—
领头的是梁少校,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穿着笔挺的军服,腰间别着崭新的手枪,笑容温吞而松散。
第一天,他半靠在讲桌边,叼着一根点燃了一半的香烟,语气悠长:
“这里不是学校,也不是战场。”
“想要活得久,记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烟雾在他指尖缓缓缠绕着升起,弥散在空气中。
教室里一阵轻微的骚动。
有人垂下头,有人悄悄交换眼神。
程让站在最后一排,背脊笔直如矢,眼神沉静。
细碎的烟味与旧木头发酵的潮气一齐扑面而来,像无形的丝线,慢慢缠绕上来。
她抿了抿唇,没有动。
内心有一丝微不可闻的不适,像针尖刺破皮肤的那种细微的痛感,却被她默默掩进整齐的制服下。
—
实训展开。
白天学习潜伏、伪装、解密;夜里轮流值守监听。
任务琐碎,却讲求极致的细节和隐忍。
程让沉得下气,一点点摸熟了这里的节奏。
尽管洋楼里弥漫着一种说不清的压抑和浑浊,但她一如既往地精确、沉静,像磨得极亮的一柄刀,隐在鞘中。
—
雨夜,走廊湿滑,昏黄的灯泡在风里轻轻摇晃。
程让抱着一摞文卷,沿着楼道拐角准备归档。
拐到档案室前,她脚步一顿。
半掩的门缝里透出一线微光,映得地面上一小块潮湿而黯淡的光斑。
房内隐隐传来笑声和轻响。
有钱币落在桌上的清脆声,有人低低压着嗓子说话的断续片段。
她微微侧耳。
梁少校懒洋洋的声音从门缝里传出来,带着一点不加掩饰的笑意:
“……只要银子够,什么都能翻过去。”
紧接着是另一人的低笑和附和。
程让抱着文卷,站在门外,指尖悄悄收紧。
风从窗缝里挤进来,吹起她领口一角,带来一阵潮冷的湿气。
呼吸变得小心而迟疑,汗水在手心里悄悄浮了出来。
耳边只剩下心跳声,微微发闷。
—
她小心后退一步,靴子擦过石板地,发出一声极轻的咯吱。
屋内的人像是察觉到动静,声音短暂停顿。
程让绷紧了肩膀,悄无声息地退入黑暗的转角,藏在梁柱之后。
汗水顺着太阳穴滑落,在颈侧冷得发烫。
门内又响起轻笑声,气氛松弛下来。
程让背贴着冰冷的墙壁,呼吸一丝一丝地吐出,收得极小。
许久,她才缓缓放松僵硬的脊背。
—
离开档案室后,雨势渐大。
楼道尽头的窗子开了一道缝,风卷着水气灌进来,吹得走廊墙皮轻轻剥落。
程让走得很慢,靴底踏在潮湿的石板上,留下一连串细碎的水印。
她没有回头。
手指还紧紧攥着那叠文件,指节泛白。
脑海里翻涌着刚才偷听到的只言片语,却被她一寸一寸压回心底。
这种事,或许有不得已的缘由。
或许是特别行动经费。
或许,是为了更大的局势。
她低下头,轻轻抚平胸前微微起伏的军装布料,目光重新变得冷静。
没有人看见,那一刻,她眸子里那点短促的波动,如何悄悄熄灭。
-
很快,实训期内,她接到了第一份独立任务。
跟踪一名地方实业家,调查是否与敌对势力勾连。
程让像以往训练中一样,沉着冷静,三天三夜埋伏、拍照、记录行踪。
她交上的卷宗严谨详尽,每一个细节都经得起推敲。
然而三天后,结果轻飘飘地下来。
那名实业家因“捐资助军”获得嘉奖,嫌疑被一笔勾销,连内部处分也没有。
—
黄昏时分。
程让走在江边的旧巷道里,细雨无声地下着,路灯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淡。
军靴踏在湿冷的石板上,踩出一片片浅浅的水迹。
她停下脚步,仰头望着江对岸模糊的灯火。
那些灯火在雾气中闪烁着,像搁浅在泥泞里的星星。
指尖缓缓摩挲着口袋里那本磨旧的笔记本。
胸腔里有什么东西翻涌着,沉甸甸的,不肯散去。
可程让没有停留太久。
雨水打湿了衣角,她收拢披风,继续朝前走去。
像是要用每一步去盖过那些尚未成形的质疑。
风拂过她领口,她的侧影在昏黄灯光下孤独而坚定。
—
许湛的名字,在这个阶段悄悄浮现了出来。
有人低声谈论,南方局正在提拔年轻干部。
许湛早早递交了材料,背后有人扶持,很快就要调入中央通信组。
程让在一次会议间歇中听到,只是低头整理文书,指尖翻页时细微一顿。
眼睑低垂,藏着的情绪,没有被人察觉。
—
那天外勤归途中,江面雾气正浓。
程让绕过一处临时战地医院,打算从侧巷穿过去。
刚拐弯,就撞上了人。
对方身形消瘦,军服破旧,一只手臂吊着绷带,脸上沾着尘土和血污。
她下意识抬手去扶。
目光撞上的一瞬,时光仿佛在潮湿的空气里停滞了片刻。
是谭枫。
女孩抬起头,眼里还带着熟悉的倔强和明亮。
尽管狼狈,尽管浑身是伤,她的笑容却仿佛能照亮整条黯淡的巷子。
“小让?”
谭枫轻轻唤她,声音有些哑,却掩不住的欢喜。
雨滴顺着程让的发梢滑落,她睫毛微颤,喉头发紧,半晌才轻轻颔首。
什么也没说。
只是这一瞬,旧日黄埔的风,泥泞操场上的汗水,旗帜猎猎作响的记忆,都在心底悄悄翻卷。
她们在雨中站着,彼此扶着,像两条逆流而上的小船。
—
远处传来急促的哨声,有人高喊着调度伤员。
谭枫抱歉地笑了笑,退后半步。
程让点了点头,轻轻松开了手指。
短短几秒的交错,在江南阴雨的冬天里,仿佛比任何誓言都要沉重。
—
江风吹动破旧旗帜,在医院外猎猎作响。
程让转身继续前行,步伐不快,却极其坚定。
湿冷的空气里,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雨雾之中。
但胸口处,像被某种温热细小的东西,一点点填满,又一点点拉扯着隐隐作痛。
—
夜雨停了,江南的街巷仍笼着一层湿冷的雾气。
从战地医院离开后,程让没有直接回局里。
她顺着小巷漫无目的地走着,靴底踏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声。
走到局门口时,她习惯性地拐进了角落处的小报亭。
这是训练出来的本能。
在黄埔时,每一名情报人员都被教导过:
捕捉报纸、电台乃至街头小道消息中的每一个字句,都是基本功。
所以即便再疲惫,她仍然顺手拿起了一份晚报。
—
雨后潮湿的气味混着油墨味扑面而来。
头版上,用粗黑字体印着:
【北线激战,第三团与步兵第一营死伤惨重】
字下配着几张模糊的黑白照片,破败的壕沟,担架上浑身血污的士兵,满是泥泞的战场。
程让指尖收紧,几乎瞬间停在了“步兵第一营”那行小字上。
谭枫。
她的专业和番号,她在黄埔毕业分配时去的地方。
—
程让盯着那一行字,沉默了很久。
心脏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揪了一下,紧得发疼。
江风吹起报纸一角,哗啦作响,像是要把这些字句吹散。
她抬手压住报角,指关节泛白。
呼吸很轻,却带着微不可察的颤。
—
夜色更浓了。
程让把报纸折好,夹在怀里,快步穿过冷清的街巷。
回到局里的时候,油灯下的楼道昏黄寂静,旧木楼板吱呀作响。
她回到宿舍,靠着窗坐下。
窗外,细雨又开始下了,滴滴答答落在铁皮屋檐上。
她反复摊开那张报纸,视线一次又一次停在那行小小的字上。
胸腔闷得发疼,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
过了两天,程让终于忍不住。
趁着不当值,独自去了战地医院。
她戴着便帽,低头穿过人群,只为悄悄看一眼。
然而,当她抵达时,病房区已经空了一半。
值班兵员漫不经心地翻着册子回答:
“谭枫?前天出院了。轻伤归队,回到临时驻地。”
语气平淡得像是在翻一页废纸。
—
程让捏着探病条,站在医院门口。
指尖被潮湿的风吹得发僵,心口却堵着一股热气,怎么也压不下去。
她顺着模糊的记忆,翻找那张从黄埔时期留存下来的已然泛黄的便签。
上面记着同期学员们的简短联系方式。
其中有谭枫的一行字——
南城区近江巷,军属临时安置点。
确认地址后,程让收起便签。
眼底那一点平静终于有了裂缝。
—
回局那天傍晚,动员命令正式下达。
“栖鸦组,潜伏行动,身份封存。”
梁少校一手把调令甩在桌上,手里夹着烟,面无表情地道:
“程让,即刻准备。”
没有叮嘱,没有感慨,只是程序性的机械命令。
程让立在桌前,低头签了新身份文件。
指尖划过自己亲手写下的新名字时,心里一阵微凉。
她收拾完简单的行李,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
而她清楚,出发之前,有一个人,她无论如何想见一面。
哪怕只是一眼。
—
暮色沉沉。
程让背着行囊,穿过半个城市,来到南城区。
近江巷口,油灯下,破旧的屋檐滴着水。
她在巷子深处敲响了一扇破旧木门。
—
门内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很快,门开了。
谭枫站在门后,手里拎着一盏小油灯,眉眼间还带着没来得及掩饰的惊讶。
“小让?”
声音里有迟疑,也有压不住的惊喜。
—
屋子很小,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盏灯。
昏黄灯光下,谭枫穿着洗旧的军便服,额角还缠着一圈薄薄的绷带。
虽然伤势大好,但整个人显得比从前更加消瘦了些。
程让站在门外,没有马上进去。
只是微微点头,简短地交代:
“我明天要走了,特地来看看你。”
语气平静,像说着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但嗓音里,藏着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微颤意。
—
谭枫听完,怔了怔。
随后,什么也没问。
只是笑了,笑容一如既往地明亮,仿佛风雨都吹不散。
她侧身让开门,轻声道:
“快进来吧,小让。”
—
屋里冷清。
谭枫翻出些干粮和药品,塞进一个旧布包,递到她怀里。
“路上用得上。”
她说得轻松,像是在嘱咐普通的出门远行。
程让接过布包,动作轻缓。
指尖摩挲着粗糙的棉布,像在触摸着某种无形的重量。
—
两人靠着桌沿坐下。
屋里安静得能听见油灯跳动的微弱声音。
窗外,江风吹得破布帘飘飘摇摇。
—
谭枫托着下巴,看着窗外的黑夜,忽然低声开口:
“小让,你说,我们这么做,最后……还能活着回来吗?”
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像是怕自己听见答案。
程让沉默了很久没有回答。
她垂眸,指尖按着桌角,感受到粗糙的木纹扎进掌心的细痛。
—
巷口的钟楼敲了申时。
该走了。
程让背上行囊,转身开门。
门口的风很大,吹得她外套猎猎作响。
—
谭枫站在门槛下,冲她扬了扬手,笑着喊:
“小让,好好活着!”
声音明亮又倔强,像风里最后一丝不肯熄灭的火光。
—
程让回头,深深看了她一眼。
没有答应,也没有承诺。
只是点了点头,头也不回地走进浓得化不开的夜色。
靴底踏在湿冷的石板路上,每一步都走得极其沉稳。
像是要把心底那一点点不舍,一寸寸碾碎,埋进江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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