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过去。
烈日,江风,汗水,枪声,泥泞,沾满了黄埔六期学员的每一寸记忆。
开学一个月后,学校正式宣布——进入专业细分阶段。
由教官和军事顾问根据每个人的体能、战术、心理素质进行初步分科。
—
操场上,李副官站在高台上宣读名单。
他的嗓音一如既往地干涩,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赵子衡——炮兵科,孙绍仁——辎重运输科,谭枫——步兵战术科,许湛——指挥通信科……”
李副官翻到后面,顿了顿。
“程让——特务情报科。”
话音落地的瞬间,空气仿佛微微凝滞了一下。
赵子衡当场嘴巴张成了O型。
孙绍仁更是咧嘴嘀咕:“情报科?这么狠?”
—
特务情报科。
黄埔各科里最为严苛、神秘、淘汰率最高的部门。
要求极高的体能、逻辑推理、心理素质、隐匿行动能力,以及……绝对的忠诚。
能被选入的人,往往不是单纯靠拳脚硬功夫,而是综合能力压倒一切。
而且,一旦进入特务情报系统,未来注定要走上一条隐秘而危险的道路。
—
操场边。
谭枫拎着军帽走过来,抬手重重拍了拍程让的肩膀。
“行啊,程兄,特务科。”
声音里带着半分惊叹,半分钦佩。
她笑着抖了抖肩膀,一如往常爽朗。
程让回以一个浅浅的笑,眸光温和。
没有骄傲,也没有自得。
只是干脆利落地收拾好自己的装备,像是在面对一场注定属于自己的风雨。
—
分科后,训练节奏骤然加快。
每个人都被推到极限,每天只有四小时的休息时间,其余时刻,不是在泥地里匍匐,就是在枪林弹雨的演习场里狂奔。
特务情报科的训练尤其严苛。
夜行军、盲文电码、伪装潜伏、辨识谍报、密室逃脱、抗压审讯……
每一项都像是把整个人往火炉里烤。
有些人熬不过,一夜之间卷铺盖离开,连个背影都看不到。
程让咬牙坚持下来。
她的手掌磨出了血泡,膝盖磨破后贴上简易纱布继续匍匐。
每一次跌倒,每一次咬牙站起,她的眼神都变得更加沉静。
但骨子里的那股明亮,却没有被磨灭。
她依旧在休息时间帮同组的人补充战术笔记;
依旧在演习时第一个冲出去、最后一个撤回来;
依旧在夜晚灯光下,静静擦拭枪械,眼中带着温柔而坚定的光。
—
而谭枫,在步兵战术科。
每天挥汗如雨地冲锋、格斗、扛炮,像一头桀骜的小狼,带着不服输的劲头咬紧每一次冲锋的牙关。
有时候两人休息时偶遇,隔着营房的栏杆打个招呼。
彼此挥挥手,笑着叫一声“程兄”“谭兄”,然后又各自奔赴不同的训练场地。
在这烈日与尘土中,她们以各自的方式成长着,燃烧着。
—
许湛的身影,在分科之后变得微妙起来。
他所在的指挥通信科训练强度相对较低,且因为政治部推荐的身份,隐隐在教官眼中多了几分默许的特权。
偶尔夜训,他总能“恰好”避开最艰苦的环节。
偶尔考核,他能第一时间拿到最新一手情报资料。
程让见在眼里,却从不多言。
她只是在每一次任务演练里更加谨慎,更加沉静。
夜深人静时,她在操场边独自练习拆解枪械、练习密码本破译。
没有人看见她磨得破皮的指尖,没有人听见她低声默念密电码的嗓音哑到沙哑。
但她依然像一柄小而亮的刀,在不断磨砺中变得更锋利。
—
某个深夜。
程让独自蹲在仓库后的小巷里练习盲文。
手指一遍一遍在凹凸不平的密码板上划动,月光洒在她额前细密的汗珠上,微微泛着光。
这时,一道轻微的脚步声在巷口响起。
她警觉地收起密码板,转身望去。
是许湛。
他倚着巷口的墙壁,影子拉得很长,神色慵懒又带着点意味不明的笑。
“程兄。”
他慢悠悠开口,“你真的相信,黄埔教我们的那些东西,能救这个国家吗?”
声音轻柔,像江边夜风拂过破败的芦苇。
程让垂眸,拂了拂指尖的灰尘,平静道:
“信。”
简单、干脆,没有丝毫迟疑。
许湛挑了挑眉,像是笑了一声,又像是叹气。
“那就好。”
他转身,慢慢消失在巷口的夜色中。
只留下一阵江风,拂动着训练服下摆,轻轻卷起尘土。
程让站在原地,月光落在她肩上,影子拉得又细又长。
她没有动。
手指还搭在密码板上,微微收紧。
江风吹拂着黄埔岛上破旧的营房,空气中弥漫着硝烟与潮湿泥土混合的味道。
深夜训练结束后,各科新兵按照分科归队,纷纷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各自营区。
程让本该直接从仓库回到特务情报科的小楼,但途经操场时,她的脚步微微顿了顿。
远处,操场角落的小型训练场上,几个步兵战术科的学员还在加练突击阵型。
粗暴的口号声断断续续地从黑暗中传来,汗水、尘土与夜色混成了一体。
在昏黄的灯光下,她一眼就认出了其中一个身影。
——谭枫。
谭枫正背着沉重的沙包做负重冲刺,动作干脆,速度不减,但肩膀因疲惫而微微发抖。
身边几个学员已经有些摇摇欲坠。
程让本不该停留。
情报科对纪律要求极严,越界旁观他科训练,理论上是禁止的。
可她还是站在了那里,沉默片刻。
脚下的泥地微微凹陷,靴底印出清晰的深痕。
—
冲刺结束,步兵科教官粗暴地一挥手:
“原地负重卧倒——!”
“谁慢了,罚夜行军二十公里!”
哨声刺耳。
所有人咬牙扑倒在地,沙尘飞扬。
程让眯起眼,透过尘雾,清晰地看见谭枫在落地时膝盖一软,动作慢了半拍。
教官立刻吹哨,怒吼:“谭枫,出来!夜行军二十公里!”
谭枫抹了把脸上的泥,咬着牙撑起身,走到队列前,直挺挺地立正。
汗水沿着脖颈流下,在训练服上晕开大片湿痕。
—
程让站在阴影里,看着她。
没有冲动,没有逞强。
谭枫只是低头系紧靴带,深吸一口气,径直朝夜训集合点跑去。
动作坚定,干脆,像是全然不曾犹豫。
程让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儿。
直到夜风吹得操场旗帜猎猎作响,她才收回目光,转身离开。
脚步沉稳,一如既往。
但在拐过训练楼角落时,她忽然停下了。
她低头拉紧了自己腰间的绑带,动作有些快,像是为了遮掩什么微妙的情绪。
—
半小时后。
谭枫在夜行军起点集合完毕,正蹲在地上调整靴带。
一只军粮罐头忽然被扔到了她脚边。
谭枫一怔,抬头。
程让站在不远处,半倚着路灯杆,单手插着裤袋,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表情。
只是轻描淡写地道:
“路上吃。别硬扛。”
声音平淡,像是平常的一句战友交代。
但谭枫心脏却猛地一跳。
她咧了咧嘴,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抬手敬了个军礼。
没有话。
只有行动。
军帽下,程让轻轻点了点头,转身消失在夜色里。
—
那一夜,谭枫在夜行军途中咬着那罐军粮,一边忍着膝盖的疼,一边嘴角带着一点倔强又隐约的笑。
江水滚滚流淌,江风穿越草丛,吹过破旧的旗杆。
没有人知道,这场夜色下的短暂交集,悄悄在两人心底埋下了一粒微不可见的种子。
它还未发芽。
但已经开始呼吸。
-
接下来的日子,学员们都在更加刻苦努力的训练,因为——
开学近五个月。
黄埔军校第六期的新兵,终于迎来了最终混合综合演习。
这场演习,关系到毕业评定和未来派遣去向。
也是,真正筛选人与淘汰人的最后一战。
—
演习从清晨开始。
全体学员分成红蓝两军,进行四十八小时连续对抗演练。
红军:防守南山阵地。
蓝军:进攻,占领阵地旗帜为胜
程让被分在蓝军。
特务情报科下属的小分队,任务是穿越密林,破坏红军通讯、扰乱指挥系统。
而谭枫,则在红军前锋营,负责阵地最外圈的防御与冲锋。
分属两方。
但命运,仍旧在无声地拉着一条线,让她们在混乱中一次次相遇。
—
出发前。
操场上风猎猎地吹着,旗帜在晨光中猎猎作响。
程让半蹲在简易地图旁,指尖稳稳地划过每一条路线,分析地形、推演敌军部署。
她的声音平静而清晰:
“我们不与正面防线硬碰。”
“潜行,破坏,撤退。”
几个特务情报科学员纷纷点头,神色紧张却服从。
在一片嘈杂与焦躁中,程让的存在仿佛是一块沉静的岩石。
—
战斗打响。
炮声在山林间震荡,烟尘翻涌,火光将天际烧成一片暗红。
树林深处,子弹呼啸而过,树叶被打得簌簌作响。
程让带着小队悄无声息地穿越林地,每一步都像猎豹般精准而隐匿。
耳边是短促而急促的呼吸声。
手上的汗水早已湿透了步枪把手。
—
抵达红军指挥部外围时,他们遭遇了第一波伏击。
子弹像雨点般洒落,泥土被炸得飞起一尺高。
“卧倒!”
程让低喝一声,迅速带着队员们滚进一条浅沟。
炮火在头顶炸响,烟尘弥漫中,她咬紧牙关,迅速判定了撤离路线。
可就在撤退时,她的余光瞥见了另一个熟悉的身影。
——谭枫。
在距离他们不远的阵地一侧,谭枫正带着一小队步兵死守防线,身上满是泥水,动作却干净利落,像一只凶猛的野狼。
在一次掩护冲锋中,谭枫身旁的副手被击中,身上炸开了蓝色颜料。
局势混乱,她被迫孤身一人顶着火力反击。
—
程让咬了咬牙。
她本该遵循特务行动守则,不得介入主战场。
任何私情,都是致命软肋。
但在短暂的犹豫后,她还是抬脚冲了出去。
炮火掀起烟尘。
程让从侧翼迅速切入,在谭枫身旁蹲下,手臂一伸,一把拽住了她的军服后领。
“走,小枫!”
她低声喝道,嗓音压得极低,却干脆有力。
谭枫一愣,下意识顺势滚进掩体,背脊重重撞上泥墙,气息一窒。
她回头,只来得及瞥见程让眉骨上溅起的泥浆与汗水,还有那双冷静沉稳的眼睛。
没有多余的话。
只有一只坚定有力的手,推着她,护着她,带她冲进密林边缘。
—
两人一同滚入密林边。
喘息声交错着,汗水与泥浆粘在皮肤上,火药味熏得眼睛发涩。
谭枫咬着牙,看着身旁的程让,胸膛剧烈起伏。
而程让只是微微眯了眯眼,擦了擦额角的血迹,低声道:
“记住你的位置,小枫。”
声音冷静得近乎温柔。
谭枫喉头一紧,几乎忘了呼吸。
—
她们分开时,没有过多停留。
程让一言不发地带着自己的小队消失在密林深处。
而谭枫,回头望着她离去的方向,沉沉呼吸了几下,重新举起了枪。
—
演习最终以蓝军小胜告终。
程让所带的小队成功破坏了红军指挥通讯系统,在最关键的时刻打乱了对方部署。
连校部的几位高层,在总结会上也罕见地点了程让的名字,虽只一笔带过,但已经足以让关注者留意。
—
夜晚,操场边。
黄埔岛上最后一场集体训练即将开始。
程让坐在宿舍楼台阶上,弯着腰擦拭着枪械,神情沉静。
远处,谭枫提着水壶走来,身上还带着未干的泥点。
她在程让旁边蹲下,把水壶扔给她。
“给,程让大恩人。”
谭枫咧着嘴角,语气轻快带着一丝调侃,“救了我,犒劳你点江水特供。”
程让抬头,接过水壶,眼神静静地落在她一脸泥污却又耀眼的笑容上。
“喝吧。”谭枫坐在她旁边,懒懒地支着腿,又眨了眨眼,带着点打趣道,
“……还有啊,既然你都叫我小枫了,那我以后是不是也能叫你小让?”
说完,似乎自己也觉得有点冒失,嘴角忍不住弯了一下,眼神飞快地瞟了她一眼。
夜风掠过,吹动破旧的军服下摆。
程让握着水壶的指尖轻轻一顿,随即抬眸,眼中划过一丝浅淡的笑意。
她没有拒绝,也没有应承。
只是轻轻拧开水壶,仰头喝了一口江水,喉结微微滚动,动作安静流畅。
喝完,她把水壶扣回谭枫手里,嗓音低而清冷:
“随你。”
简单两个字。
却像是悄悄拉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让原本紧绷的气氛变得微微松动。
谭枫咬着水壶盖,嘴角忍不住地笑了起来。
—
两人并肩走入操场的灯光下。
身影在夜色中被拉得很长,旗帜在高杆上猎猎作响。
在这个即将结束的新兵生涯的夜晚,
她们走得很近,脚步沉稳有力。
而风,在身边绕过时,悄悄带走了彼此心头那一点点尚未明说的温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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