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裴惜华百无聊赖坐在角落的椅子里,耳边皆是欢声笑语,老夫人坐在正堂高位之上,距他有十丈远,堂内人山人海,宾客从五湖四海赶来,携厚礼向老夫人贺寿。

裴惜华正觉得有些不自在,侍从蹑手蹑脚走近他,告知他陆家大公子在侧门等他,似是落了水,浑身都湿透了。

裴惜华悄无声息站起身,从后门溜出去。

侧门外,陆景折扶着额头站在树底下,脚边淌了一地的水,裴惜华来接他时,他满脸阴翳,眼神似是要吃人。

裴惜华怔怔道:“你怎么掉水里了?”

陆景折气恼道:“快借身衣裳给我。”他绞干衣摆上的水,跟着裴惜华往里去。

裴惜华急中生智道:“你跟我回望秋阁太打眼,夏竹院就在附近,我之前就住在那里,父亲过世后才搬去望秋阁,夏竹院如今闲置,你去那里沐浴,我回望秋阁替你拿衣裳。”

陆景折随口答应,又问:“我家里人到了吗?”

“已经到了,午宴上你弟妹还要献曲给母亲,方才瞥见一眼,穿衣打扮甚是隆重,坐着马车来的。”裴惜华道,“哪似你是浮水来的。”

陆景折气得头顶冒烟。

两人从游廊上下来,穿过假山,又行数百步,后步入杂草丛生的夏竹院。

*

纪白虎盘腿坐在地上,长须冉冉,道袍似莲花绽开,他掰指盘算,嘴里喃喃自语。

裴仲笙托腮靠在太师椅中,眼神阴鸷盯着纪白虎,似是要在他脸上剐出洞来,犀利的眼神中泛着精光,浑身缠绕着戾气。

“纪白虎,这二十年来,你从我裴家获得金银无数,倘若今次你仍找不出节气妖为我续命。”裴仲笙抿了抿唇不再往下说,杀气却从他眼底蔓延开去。

纪白虎垂眸沉声道:“二十年前繁花城肖家少主疾病缠身,亦是贫道为其寻来节气妖续命,现如今,节气妖就在白梨城中,且今日必会现身,还望家主静候佳音。”

同样的话裴仲笙已经听得腻烦,神医断言他活不过三十五岁,惟有与节气妖成亲方能续他寿命,他现年三十岁,留给他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裴仲笙收回冷冽的视线,不发一语起身而去。

护卫秦天睨了纪白虎一眼,持剑跟上裴仲笙。

待出了庭院,裴仲笙方道:“让纪白虎去前院甄别,若今日再找不出节气妖,给我砍了他的手。”

秦天抱拳应是。

两人顺着抄手游廊往前院走,忽见老夫人身边的管事嬷嬷领着一堆人急匆匆走来,裴仲笙站定了脚步,淡淡道:“何事惊慌?”

阮嬷嬷走近两步福了福腰,低声道:“四爷突然离席,底下人来报,说是四爷从侧门领了位俏公子进门,两人往夏竹院去了,老夫人遣奴婢去看看,莫要出什么岔子。”

阮嬷嬷这话说得好听又含蓄,却领了五六个身强体壮的下人,摆明了是要去拿人,嫡母过寿,庶子却于后院行□□之事,能治他的罪名一只手掌都数不过来。

裴仲笙眉宇紧蹙,隐忍着怒气往夏竹院走去,阮嬷嬷心中一凛,急忙又道:“此事自有奴婢们在,家主不如先去正堂里陪老夫人。”

裴仲笙抿了抿唇道:“母亲所思所想,我这个当儿子的最是清楚。”他话音落便不再多说,举步往前走去。

夏竹院里静谧无声,绿竹憔悴,稀疏不成林,枯叶落了一地,全然不是春天的景象,小路尽头房门虚掩,隐约传来水声。

裴仲笙面色阴沉,抬手推开门,屋内的水声戛然而止。

房内屏风后,陆景折呼吸凝滞了一般,丝毫不敢喘气,他隐约听见了人群的脚步声,似是有六七人,绝非是方才离去续热水的侍从。

陆景折迟疑半晌,放缓动作从水里出来,踮着脚走去屏风后,取下方才脱下的中衣,动作轻缓穿回身上。

他抱着胳膊躲在屏风后,中衣黏腻地贴在身上,发丝依旧在滴水,脸颊被热气熏得通红,他屏气凝神,希望不要有人进来。

正琢磨着如何应对,抬眼却见那铁面阎罗一般的男人走了进来。

裴仲笙的眼底闪过一丝惊讶,视线划过陆景折裸露在外的锁骨,又转向他微微惊慌的脸。水珠从脸颊划过,流向他尖尖的下巴,仿佛泪珠一般,簌簌而落。

裴仲笙喉头哽动,呼吸陡然疲重,常年冰冷的身躯骤然间热了起来。

陆景折心跳如鼓,嗫嚅着说不出话来,勉强挤出讨好的笑脸,冲裴仲笙谄媚笑了笑。

裴仲笙冷冷看他一眼,转身离去,迎面碰上欲往里冲的阮嬷嬷,他厉声道:“屋子里连个鬼影都没有,阮嬷嬷有这闲工夫无事生非,还不赶紧去前院伺候。”

阮嬷嬷还待再说话,却见裴仲笙冷下脸来,只好领着人先行离去。

陆景折倏然松了口气,听闻脚步声停歇,人群似乎已经远去,他慢条斯理将衣裳脱下来,准备将身子擦干。

衣裳刚褪去一半,裴仲笙忽然又走了进来,陆景折吓了一跳,怔怔不敢动。

裴仲笙睨了他一眼,背过身去问道:“陆公子缘何在此?”

陆景折干巴巴笑了两声,赶紧把衣裳穿回去,答非所问道:“承蒙家主还记得我。”

裴仲笙不明意味应了一声。

陆景折迟疑道:“不如......不如请家主先行一步?”

裴仲笙微叹,负着手离去。

众人走尽后,裴惜华捧着衣裳跑了进来,惊慌失措问道:“阮嬷嬷怎么来了?”

陆景折捏了捏眉心,赶紧先换衣裳,然后将方才发生的事情说与他听。

裴惜华道:“大哥似是身体不好,母亲更喜欢二哥,我与三哥更是碍她眼。”

“我瞧那黑阎罗身强体壮,脸色好得很,说是习武之人都不为过。”陆景折穿好衣裳,用巾布擦头,“他哪处身体不好?”

裴惜华摇摇头道:“我知道的也不多,只知他惧寒,常年用老参吊着命,千百年的老参精不知吃了多少根。”

陆景折将巾布扔在桌子上,拿着梳子自己梳头,笑说:“怕不是老参吃多了,把气血吃坏了吧。”

裴惜华催促道:“你快些吧,前院快开席了。”

陆景折忙不迭点头,这才是要紧事!

*

陆不甫领子女们向老夫人请安贺寿,随后去席面上落座,两人一席,他与夫人共桌,陆米丰与陆小蝶坐于后桌。

陆小蝶一袭粉蓝色大袖裙,裙摆轻盈飘逸,百花髻灵动俏丽,头戴几枚晶莹剔透的珍珠发钗,并海棠花嵌宝金丝花钿,清新脱俗又不失可爱,她端坐在椅子里,频频深呼吸,紧张之情尽数写在了脸上。

陆米丰用手撞了撞她的胳膊,低声道:“别担心,妹妹琴艺非凡,必能艳惊四座,博得裴家家主倾目。”

陆小蝶苦笑,静默半晌忽然问道:“陆景折那家伙不会来了吧?他不修边幅,又粗鲁,我可不想让人知道他是我兄长。”

陆米丰挑挑眉:“放心吧,他挨了一桶墨汁,这会儿肯定回家沐浴去了。”

陆小蝶放心下来,不消片刻又紧张道:“你的笛子练得如何?待会儿与我合奏可别露怯了。”

陆米丰脑袋点得飞快,敷衍道:“放心放心。”

陆景折去晚了,席面上已经没有了他的位置,正东张西望时,裴惜华拉了拉他的衣袖,指着远处的裴仲孝道:“那是我二哥裴仲孝,东华街的商铺如今归他管,你自己找地方坐,我得回去了。”

陆景折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裴仲孝坐在老夫人右手边,正与老夫人说笑,笑容温温和和,看上去应是好相与的。

而老夫人的左手边,裴家家主裴仲笙沉着脸没有半点笑意,眉宇微微蹙起,嘴角紧抿,仿佛谁欠了他百八十两银子。

陆景折甩甩头不去管他,见李舜单独坐着,连忙去与他搭坐。

李舜笑得乐不可支,打趣道:“怎么去玲珑成衣铺换了这身艳色衣裳,不似你平日的模样。”

陆景折闻言气不打一处来,让仲华那小子给他拿身衣裳,偏拿了这身似火的红衣,幸得外衣是杏白色,陆景折拢了拢外衣,掩盖住里面的豆红色束腰长袍。

李舜问道:“听说你小蝶妹妹待会儿要演奏,不知是什么曲子,难不成是那首名垂千古的《流水赋》?”

陆景折饮了杯酒,撩起衣袖擦擦嘴,随口道:“在下不懂乐曲,不过想来必定是大气恢弘,有雷霆撼地之势。”

李舜忍俊不禁道:“什么雷霆撼地......你真真是不懂,那可是世上最难的曲子之一,小蝶妹妹敢在这样的场合弹奏已是不容小觑。”

陆景折笑,懒洋洋靠在椅背上,环顾四周乌泱泱的人群。视线偶然划过裴仲笙的脸,却不想他正盯着自己看,陆景折后背发凉,汗毛竖了起来,转头问李舜道:“我坐你旁边,难不成不合规矩?”

李舜笑:“无妨,我李家与裴家是近亲,你坐我旁边不耽误什么,只管吃菜喝酒。”

陆景折放下心来,转眼再看裴仲笙,彼时他已经收回了视线,转而看向了堂中央正在表演的琵琶姬。

琴音落,琵琶姬福腰退场。

仆役们搬来桌椅,陆小蝶抱着瑶琴款款走去堂内,向老夫人福腰贺寿。

老夫人笑容慈爱道:“素闻陆家小姐琴音出众,一首《流水赋》弹奏得哀怨缠绵,感人肺腑,今日总算得以欣赏。”

众人窃窃私语,《流水赋》那可是出了名的有难度,且不说对琴技要求甚高,便是其中哀怨情愫,又岂能是一个及笄之年的少女可以描绘的?

陆小蝶垂下眼,指尖触碰琴弦的瞬间,恍然似变了个人。

陆景折饮了杯酒,托腮望着陆小蝶与陆米丰的背影笑。

琴音起,众人侧目注视。

瞬然间,惊雷漫天,似雷公在耳。

陆小蝶吓了一跳,手指不由得颤了颤,琴声与笛声同时停了下来。

嬷嬷跑去庭院内看了看天色,回来后笑吟吟道:“老夫人,是晴天雷,不似要下雨。”

老夫人含笑点头。

陆小蝶稳了稳心神,与陆米丰对视一眼,重新抚琴。

惊雷又起,哐哐落在屋顶上,似是要将房梁击穿,掀起撼天动地之势。

陆小蝶硬着头皮抚琴,琴音尽数消逝在惊雷声中,待一曲毕,众人面面相觑,却是裴仲孝给面子,笑笑说道:“琴音悠扬,小蝶妹妹弹得好。”

老夫人脸上笑意尽失。

陆景折撩起袖子掩住笑脸,举杯对李舜道:“李公子,我敬你一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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