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 10 章

“下雪?”

谢苑却转移了话题。她头整个陷在枕头里,在白色的灯光下,倒映着光点的眼睛显得格外空洞,“你看到那堵墙了吗?”

谢衍跟上她的话题,“是带窗户的墙吗?”

“不,不是那里。在那后面有一个房间,有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你明白吗?有一个这样的房间。”

“我……明白。房间怎么了?”

“记住那个房间。”她喘了口气,“在那里发生什么,没有任何人会知道。把她推进去,关上门,门把手……拴在门把手上。到处都是镜子。头发是另一边门把手,抓紧了,往门上撞,撞一下,两下,三下,四下……把她像拴一只狗一样拴在门把手上,她马上也要变得像狗了。地上有沙子,这样会容易遮盖。让她光着腿,从门边往下滑,就会滑到沙子上。她站在那里,直洞洞地看着她自己……等到了白天,没有窗户的房间里仍然是黑色的,那些沙子会留在那里,没有人知道什么时候让下一个人进入那个房间。没有人……”

她神色安详,语调平和。

谢衍蹲在一旁,寒意一串一串地从脚底往上冒,一半是被冰冷的地板冻得,一半是心里毛骨悚然。

“从没有窗户的房间里出来是一件很不寻常的事。”谢苑还在继续,“每个进去的,都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再出来,因为上一个就永远没有出来过。她以为自己出来了,其实又没有出来。你也一样。没有窗户的房间里没有死人,都是在外面,高高的青天上……”

谢苑说着说着,突然难以忍受一样翻了身背对窗户,把身子蜷缩了起来。

“死了,都没有了。看看他们,等着……都死了。有一个人,对我说,一切都要结束了,但是……也不知所踪了。你明白吗?什么都没有了。”

“你说的,”谢衍身子压得更低,“是那件意外吗?”

“什么意外?”

“你做噩梦,我失忆了。是那件事吗?”他问得小心,纵然心里有天大的疑虑,也只能旁敲侧击。

谢苑一只眼睛露在外面,直勾勾地盯着他片刻,神色松了下来:

“这不是你要考虑的事。……只要知道,都得到了报应。”

“都得到了报应?”

“嗯。”

“谢衍。”她闭上眼睛,语调越发地平静下来,却也更飘忽了,“你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吗?可是失忆有什么不好,你说呢?什么都忘不掉才是最坏的吧?”

不等他言声,她又疲惫道:

“明天一早梁恕就会来接你。现在太晚了,你回去睡吧。”

“可是你——”

“我没事的。”她苍白地笑了一下,鬓角处却是汗珠分明,“早就都过去了。你留在这里,到底不能够明白,也没有意义。回去吧。”

于是他妥协,灯重新灭了下去。

谢衍抱着双臂走回房间,躺到床上,但后脑一碰枕头就不由得“嘶”了一声。头没有流血,但肯定被磕肿了,即使侧躺着也一阵一阵地隐痛。

他全身上下也散了架一样作响发疼,脚踝可能也给扭伤了,好在不动就不明显。

谢衍想着身上的伤痛,想着谢苑的夜半梦廆和癫狂,想着她以诡异的平静讲出的可怖话语,以及她庆幸他忘记了的那件意外。

他在黑暗里大睁着眼睛躺了几个小时,相信自己在那噩梦一般的所见后再也没能睡着过。窗户关着,灯也不亮,黑夜和白天之间拉开了一条宽阔的灰色地带,他就在那里孤独地躺着,试图入眠。

终于天亮,他起身。

从盥洗室里出来的时候,谢衍仍然感觉全身错位、眼皮水肿,但已经没有昨晚那种尖锐的疼痛感了。一切感知都仿佛被钝化,包括自己以为扭伤了的脚踝,走起路来可怕地吱呀作响,却已经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他把裤腿撩起来一看,原来只是骨头周围刮下了一层皮。

走廊尽头属于谢苑的房间仍然一片昏暗。

谢衍下了楼,找到了灯源按钮,小心翼翼地穿过白光笼罩下的客厅。他打开窗户,本想看看外面是什么光景,却吃了一惊:梁恕的车停在外面。

他拍了拍窗户。车窗摇了下来。

“梁哥?是来接我的吗?”

“正好。”远远传来梁恕的声音,“你出来吧。”

“我姐……谢苑还在屋里睡着。我不需要等她吗?”

“不用,也别打扰她了。她特意嘱咐过我这个点过来,你出门就是。”梁恕似乎在看表,“快点,我今天待会儿还有安排。”

谢衍应了一声,整整衣领回头又看了一眼,才从小走廊里出去。

梁恕提到全天安排的时候,他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谢苑昨日白天的谈话内容。到了现在,梁恕可能是唯一仍然能够按照原本作息工作的人了。

但说不定一个人都没有——梁恕不是还要时常照顾谢苑吗?

他冲出过道,跑下楼梯,坐进了梁恕的车里。

早晨的空气清新,似乎已经把前一晚的混沌黑暗驱逐了干净。谢衍在车门处绊了一下,后脑碰到后座,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气。

“怎么?”难得梁恕关心他一句。

“没什么。”他不愿多提,“磕到了头。”

然而梁恕意味深长地回了一声,又道:

“还有其他地方伤着了吗?我忘了提醒你。昨晚没吓着吧?”

谢衍从后视镜里瞪着他。

“你什么意思?”他吃惊得忘了用敬语,“你是怎么知道的?”

梁恕却收了玩笑的神情,目光平直地看着前方的路。

“谢衍,你有没有觉得,失忆反倒是好事。虽然什么都不知道,但总会被新的信息填满,反观那些没有失忆的人,看似很清醒,其实不知有多么羡慕你。”

“她昨天也这么跟我说过。”

“是。” 梁恕叹息一声,“尤其这几日,她很少有不做噩梦的时候。”

为了防止后脑再次撞在靠背上,谢衍两手抓在前排的椅子上,身体前倾,头随着车辆的行驶时不时地往前晃一晃。

他听到这里,忽然想起现在这动作和昨夜谢苑的动作何其相似,一时间放手也不是,悬在那里也不是,只好皱眉问道:

“天天都这样吗?既然如此,怎么没有防止她自残的措施?”

梁恕好像很惊讶,“她昨晚做什么了?”

“她要自己去撞床头架,被我拉住了。”

这回梁恕沉默了很长时间。

许久,他低声问:

“她还说了什么没有?”

*

在谢衍看来,梁恕或许才更像一个真正的人造意识。

或者说,他和真人只有一线之隔。

在任何其他的情形下,他都缺乏可辨识的感情;但谢苑是那条线。她好像热水,轻飘飘地在冷硬顽固的墨块上掠过,几丝长长的墨线便围绕着那个小硬块漂浮,足够他在片刻间重新变为人。

提到谢苑,梁恕的反应其实无外乎那么几种:紧张、柔情、怅然。

三种截然不同又永远同时出现的情感。

谢衍坐在车上的时候才发现他坐的那边和谢苑之前坐的是同一边,而细想起来,梁恕和谢苑似乎是一体的。每次提到谢苑,很难不想到梁恕;而提到梁恕,又很难忽略谢苑的存在。

因此当梁恕问他的时候,谢衍心里的什么地方感到特别奇特。

他想象不出来有什么关于谢苑的事情是他知道而梁恕不知道的。

“她说了一些关于我和她之前意外的事情。”他感到这没什么不能讲,便回忆起来。梁恕的车开得很稳,但随着谢衍的讲述,那三位一体的情绪相互之间却混合起来,进而形成了浓稠的第四种。

但具体是什么,谢衍也难以说清。

他伏在椅背上,想问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他为何不能知道,又明白自己不会得到答案。

是出于保护吗?谢苑和梁恕怕他也想起来,然后变成她的样子?

前方的景色渐渐变得熟悉起来,谢衍知道是快要到了。他回到那里,又得面对谢照——那个谢苑创造的人造脑。

这是第二件他和谢苑知道,而梁恕不知道的事情。

“梁哥,”谢衍突然问,“你给我姐姐当助手有多久了?”

“我?那得有十几年了吧。”

“那岂不是白色山庄一落成,你就到这里来了?这么多年也没有离开过,一直在这里吗?”

“差不多。”

“所以你为什么要来给我姐姐当助手,当这么久?”

“我和你姐姐是校友。”

“我知道。可是没有其他人来。”

“我和她曾经跟随同一个导师学习,所以关系近些。”梁恕似乎在组织语言,“我们虽然同为科研人员,但人和人之间也有所不同。我归根究底只是一个普通人,带一节入门的大课,但是谢苑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没有对比,你可能看不出来。不,和我对比,你或许已经看到了。你姐姐不是普通的学者,她是……天才。她的学校,她加入的科研团队,都只能说是她的跳板,反过来只会约束了她。直到离开那里,建立白色山庄的独立研究室,她的天赋才真正能够得到释放。对我来讲,跟随她比跟随任何其他人都有价值,也值得我为此做出的牺牲。”

“什么牺牲?”

“我也有自己的家人,父母。”梁恕平静地解释,“我是独生子,但选择追随谢苑,就代表着和我以前的生活一刀两断。我……我近二十年没有回过家了。”

“你没有假期吗?”

“这里时时刻刻都需要我。好了,你到了。下车吧。”

谢衍跳下车,和他告别,却照例没有立刻走开。

他站在山坡下远远看着梁恕的车平稳开走,裹着外套在冷冽的空气中跳了两下,才开始慢慢地上坡。

他去了谢苑那里一趟,带回来更多难以消解的疑惑。虽然问了一系列问题,也得到了一点可以信服的回答,但他仍然有很多地方想不明白。

而未解的都是会带来危机感的。

谢苑和梁恕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梁恕既然已经给她当了十几年助手,又怎么会不知道她长期研究的人造脑样品已经投入实验?

没有窗户的房间具体是什么地方,谢苑提到过、梁恕又似乎有点在意的那个不知所踪的……

而作为白色山庄中唯一没有明显受到那场意外影响的人,梁恕在整个事件里扮演着什么角色?

谢衍思索着一路走到山坡顶上,环视四周。

从这个角度,肯定能和上一次一样看见房子的大门吧?

谢衍回过头,一眼望去,不由得楞了一下:

谢照坐在那里。

「玻璃罩X卷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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