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衍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他动作出来一半又急促停下，差点失去平衡，自己绊自己一跤。他再看床上的谢苑，长发散乱，脸上纸白，且赫然已经变了脸色。

“姐姐？”

谢苑的背紧紧贴在床头上，双臂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笔直地撑在身体两侧，眼睛圆睁，却辨不出在看谁。谢衍谨慎地一动不动，终于听见她轻轻吐了一口气，再出声时已经音调和缓，仿佛刚刚的失态并不存在一般。

她问：“你晚上有其他安排吗？”

“没有了。你想让我再多陪你一会儿吗？”

“今晚你要是没什么事，就别走了。”她说，头因为放松而彻底靠在了床板上，下巴仰着，刀片般尖利单薄。

谢衍莫名感到尽管下意识说出了那句话，她心里并不真的愿意他留下来。

走廊后面还有个房间，谢苑安排他在那里过夜。谢衍又安抚了她几句，她才慢慢躺了下来，眼睛仍然睁着。

“你睡去吧。”谢苑闭上眼睛，“要回去的事明天再说，你先好好休息。”

“你不需要我在这里？”

“回房间吧。我知道你在这儿就好，没必要让你一定在我眼前杵着。我躺一会儿，晚上洗了头发就睡下了。”

谢苑床头的灯也微微暗了下去，把她彻底吞没在黑暗里。

有了如此明确的指示，谢衍当然听从，尽可能放低脚步声离开。走廊的灯仍然灭着，他只能摸索着找人工开关。谢衍本以为谢苑这里的灯都是低幽温柔的暗光，然而好不容易摸到一个按钮，手指一动，楼道里登时亮如白昼。

谢衍用一手扶着墙，另一手按在了紧闭的眼睛上。

他许久才适应了那惨白刺眼的白灯光，半睁着眼几步跑进对面的客房。房间是和白房子如出一辙的二楼方位，一模一样的床和摆放位置，叫谢衍险些以为一步踏回了那里。

窗户紧闭着，他上前把它拉开，感到习习夜风进来，才自在了些许。

天气越来越冷了，谢衍想。

天已入冬，外面黑得很早，现在一点外面的景象也看不见了。谢衍站在窗前，被冻得瑟瑟发抖，权衡片刻，只得把它又给关上了。他离了窗户，自己走进对应的洗漱间洗漱，一抬头又看到一幅画。

这回倒不是《脑》，而是同样抽象风格的人像，看形状是一男一女两个人。

白色的画布上杂乱的黑色线条组成一个全身像，周围被曲折环绕的彩线包围，像是裙子，又像是杂乱无章的颜料飞溅。

洗漱后他再次无所事事起来，只能熄灯躺下。

谢衍在黑暗里思索，在自己失忆前到底发生过什么。

这一定是一件大事，因为谢苑已经承认过就是在它之后她精神状态坠入低谷，甚至被迫暂停几十年如一日的规律生活；而他则记忆全失，只能一边徒劳地寻找关于往日的线索，一边彷徨地面对这个新世界。

谢苑说他失忆是因为脑部损伤。

什么会造成如此的脑部损伤？

谢苑说她不能被碰到是后遗症。

什么会造成“不能碰触”的后遗症？

谢衍索性坐了起来。

他呆呆地拥被坐着，好像时间也与黑夜一同静止。然而它们随即重新流动起来，伴随着同样流动的光线和声响。楼道外的惨白灯光毫无预兆地横冲进屋，又被楼道另一端女人凄厉的惨叫所撕裂。

谢衍骤然起身，掀被从床上跳了下去。

*

从敞开的房间门口到走廊尽头尽是一片雪色。

谢衍昏昏沉沉地选错了下床的方向，几下没踩到鞋子，也顾不上转到另一边去。他光着脚一路穿过白光，自己却听不见脚步声，全被从谢苑房中的声响盖住了。

房门紧闭，谢衍用力敲了两下，仍然听不见响。

只有里面又传出来的一声尖喊：

“妈！……妈啊……爸爸，你……我………啊！”

谢衍未曾料到自己会经历这种事，当下脑中一片空白。他用力推了那门半天，直到声音一停，又再度开始响起来的时候，才反应过来门是该往外拉的。

他终于抡开门，一路跑到她床尾边上。

床上谢苑尸体般仰躺着，又没了声息。

她双手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往上搭在枕边，一边的手腕出了床的范围，在半空中虚晃。被子被踢掉了，宽松的长睡裙一直翻到腰上面，露出惨白的双腿。

白色的灯光，白色的床单，上面白色的谢苑。

谢衍弓下腰粗喘着气，感到双腿不住地打战，竭尽全力才不至于自己也一头栽到床上去。他镇定下来，绕到她床边，又猛地一后退，撞在墙上“咚”的一声响。

原来是谢苑忽地又有了生气，身子几乎往上弹了一下，眼睛紧紧闭上了，口中含糊不清地道：

“都去哪儿了？……死了，死了。不是说——？”

“姐姐。”谢衍说。

若说开门时他还在想她是死是活，现在已经看清她只是遭了梦魇，并没有遇到任何实质性的伤害。谢苑没有反应，仍然失神地自己念叨着，谢衍便又极力大声喊道：

“谢苑！……谢苑！”

她恍若未闻，却不知是不是受了他这声的刺激，竟然一使力，那两条纸白的腿在床单上痉挛着挣动了一下，就此翻身跪坐了起来。

谢苑的长发铺天盖地撒了满背，额头向下压在手背上呜咽。谢衍正困惑于她要做什么，却眼见着她又大叫一声，交叠着的双手向上扑在了床架栏杆上。谢苑的头好像脱离了纤细的脖颈般可怖地左右晃着，忽然全身重心前移，不自控地往前撞去。

床前就是铁架床头。

这全力一撞的后果是可以预料的，于是谢衍顾不得不能触碰她的规矩，当即一边腿跪在床上，拼尽全力地把她拦腰抱住，往后拽去。

这一下力度极大，谢苑立刻被拉得松了手，头往后仰。

然而还没等谢衍松口气，她又仿佛被电击了一般，疯狂挣扎起来，手肘往后狠狠一撞。

他本就一条腿支着身子，如此被当头一击，登时被掀下了床。

而他的另一条腿还别在床脚处，于是只有后脑着地，发出沉重的闷响。

白色的灯光漂浮着。铁架床，女人声嘶力竭又不似人声的喘息，盥洗室里的《脑》，床边的幽灵……片刻间谢衍以为自己掉进了什么深不见底的黑暗沟壑，但随后就被拉回了现实：谢苑一击得手，晃晃悠悠地偏过身子，又向他俯下身来。

谢衍心里一边胡乱想着自己的状况，一边又知道自己其实无碍。

但假若她再给他来这么一下，就该说不准了。

他猛地把卡在床边的脚踝往下拽，终于在她如发疯的野兽般倾倒下来前取得了自由。谢衍跌跌撞撞起身，又大喊一声：

“谢苑！”

谢苑不动了，伏在床边，头向下垂着。

许久，她口齿清晰地哑声说：

“没事了？……你说得真——真是——”

谢苑发狂一般笑起来，肩膀剧烈颤抖着，像是恐惧，像是发冷，又像是在干呕。如此片刻，她终于不再发抖，只是十指更加用力地扭着床单，半晌终于慢慢直起了身子。

谢衍一口气终于落了回去。

谢苑面色苍白，眼眶通红，之前的那一小块阴影处几乎发肿，却没有泪痕。她浑身发着冷汗，头发**地贴在脖子上，眼神却慢慢清明下来了。

她身子一垮，向后仰倒了下去，正好跌进枕头里。

谢衍慢慢从侧面绕过去，此时只感到不论是后脑、被别住的脚踝还是落地时擦到的手臂都火辣辣地疼。好在没有血，他也只假装它们不存在。

谢苑眼睛无神地睁着片刻，闭上，又在他的注视中睁开。

她头动了动，偏到一旁，眼珠终于定在了谢衍脸上。

“小……谢……衍。”她带着歉意地，轻轻地说，“对不起，姐姐吓坏你了吧？”

谢衍僵硬地摇头。

“过来。”她搭在一边的手指轻轻点了点床畔，“我看看你。有哪里摔坏了吗？”

谢衍蹲下，谨慎地同她保持距离。

谢苑手抬到一半，似乎要去够他的头，中途又垂下去。

她的脸也转回去，这回冲着窗户的方向。

“我在想。”她语调如游丝，却反常地平静，“什么时候会下雪。”

感谢读者 2333 捉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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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