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照以为谢衍会继续和他理论下去。

但后者只是无言地凝视了他片刻，忽然重新以一种无生命的惊悚姿势沿着床架滑了下去，顷刻之间回归了雪层似的白色覆盖之下。

谢照惊惧不安地看着它，说不准它是死了还是自动休眠，亦或是系统自带的提示，表明自己暂时取得了胜利？

他小心地上前几步，直走到了床头边，向下俯视。

夜晚要结束了。

谢照感到心绪被抽空一般，慢慢再次蹲了下来，把脸枕在手臂里。

从这个角度，他可以清晰地看见谢衍的侧脸。但凡人的面容，倘若没有其他人的来比较，怎么能看出特点呢？谢照看着它，心想假如自己也要创造一个“人”出来，那么那人的长相或许也是谢衍的样子。

忽然他想到：这里有两个人。还有他自己。

他自己长什么模样？

此念一出，谢照心里无端紧张起来。他只是使劲看着谢衍，以它的脸为原型，头脑里涂涂抹抹，却只又幻化出来一张谢衍睁着眼睛的面孔。

和闭着眼睛的时候一样平淡无奇，眼角微微下垂着，看不出情绪喜怒，也看不出不是真人。

他只是看着。

看久了，仿佛时间的流速也停滞下来。谢衍感到一种分裂的知觉，好像自己的一部分开始死去，另一部分则恍恍惚惚地操控着自己的身体。等雪色褪去，他再次醒来，自己已经被衣帽间里熟悉的触感所环绕。

而谢衍已经走了。

*

谢衍已经走了。

谢照知道它会去哪里，也知道在那里它会见到谁。见到现实中的姐姐――现实的概念离他太远，但如此一来，谢衍忽然变成了一个交接点。

一边是他，一边是他早已忘记也几乎脱离了的世界。

谢照慢慢地蜷着身体躺下来，正好填满衣柜的宽度。

在封闭的小空间里，无论如何睁大眼睛也只能看见浓重的黑暗。

在黑暗里，关于前一天晚上的记忆翻滚重现。他看见谢衍诈尸一样动了动手臂，闭着眼睛整整被子，重新回归寂静。

最基本的动作，然而在他眼里，来自谢衍的一切忽然变成了一种嘲弄：

到底谁是更趋向于“人”的那个呢。

人造物会有自己的情绪吗？还是谢衍本身并无任何意图，只是机械地例行询问，而他把自己的一切恐惧都在上面加以投射？谢照把一只手向上伸，沿着一件衣服的袖管一路上去，抓住了最上面的厚布料。

现在他也感到自己有一点病态了。

他接连不断地反刍姐姐留下的讯息。

她存在吗？

她必须存在。

她创造了谢衍。

谢衍可以自由出入房子。它在的时候谢照难以和它正常共处，而当它离开，自己又被可怖的孤独所环绕。不管谢衍存在与否，他都只能在两种不同的恐惧里切换，没有终点，也没有解脱。

但谢衍被创造出来，就是为了和他短暂地共存，没有其他的理由。

等到一切结束，那么不论他自己永久地死去还是被姐姐接走，谢衍都会失去这个理由。它会化为乌有，因此没有输赢任何一方的意义，只是在遵从机器的本能。

它也在两种不同的虚无之中切换。

头一次他想：谢衍和他，到底谁更不幸呢。

谢照闭上了眼睛。

这是类似谢衍醒来前的情形，那时也是这样，睁眼和闭眼没有任何区别，好像遗忘是相互的：他忘记一切，一切也忘记了他。

姐姐也忘记他了吗？

为什么她频频和谢衍接触，却一句话――一个字――也没有给过他？衣柜四面的墙在倒塌，把他暴露在更加宽广的虚无里。在朦朦胧胧中，谢衍不知何时再度醒来，没有过于复杂的意思，只是请他出去。

谢衍倒是没有忘记他。

他自然愿意出去，谢照想，只是不能是在谢衍请他出去的时候，不能是现在。他感到自己站起来后退，抓住窗框坚硬的横栏，向上爬。下雪了。是为了挑衅谢衍，还是出于其他？雪花又出现了。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你能把我怎么样？

谢衍说他会摔死的。

不会的。谢照向后仰，不出意外靠在了另一堵墙上，但他又确实无路可退。他只剩下这个白色的空间。谢衍要走过来了。马上……马上会发生什么？他的感官停滞，眼睁睁地看着谢衍也爬上窗户，一把抓住了他的脚踝。

起初他以为它确实抓住他了，谢衍冰冷的蛇一样的手似乎在他皮肤上激起一阵寒流，但与此同时，他又确实知道谢衍根本没能真的碰到他。在那短暂的一两秒里两处人体完全重合，只是重合的部分更加透明幽微。

随后他听见了谢衍惊愕的喊声：

“你……你真是个幽灵？”

鬼魂？科学和――谢照几乎笑了。它怎么会想到这个地步去，难道它不知道世界上没有鬼，只有和鬼的本质无限趋近的人？他就是其中一个，谢衍也是其中的一个，一个虚构的空间里两个非人，因为他自己也算不上是一个人了……谢照心中一阵一阵地发冷。

下雪了。

关于下雪的记忆让他浑身轻飘飘的，也同样让他感到痛苦。和谢衍交锋的时候，时间没有像现在这样难熬。

但在那个夜晚之前，他没有和谢衍说过一句话的时候呢？

谢衍存在，他听着它创造出的声响，就不必如现在这样孤身一人面对铺天盖地的空虚和孤独。

那似乎是最好的选项，他可以重新躲起来。

可是白房子里没有人了。

不行。

谢照咬紧牙关爬起来。

谢衍在与不在，他都不得安生。当他要面对谢衍的时候总想逃走，但当谢衍走了，他又疯狂地想要它回来。他们可以无休止地争斗到死，但他不能再像这次一样被抛在这里，在这个衣帽间里，他永远也没法离开这个房间。

离开这个房间。

谢照从衣柜里摔了出来，跌跌撞撞地跑进卧室，床上的被子已经全被机器人收拾齐整。他猛地爬上去，在灭灯房间里和衣柜中如出一辙的光线里躺下，闭上眼睛，又翻身下地，拼命往楼梯下跑。

很快他已经遍布了房子里的每一个角落，他不知道自己的做什么，为什么做，或许等姐姐来之前他就要疯了。

可是这才过去几天。

她真的会来吗？

他发现自己拉开了通往外面的门，踉踉跄跄地在台阶上坐下。白墙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庞大的夜幕。

穹顶旋转，黑暗在刹那间被雪色映亮，星星放射出清爽惨白的莹光。

谢照猝然站了起来。

周围的黑幕在一刹那间收缩，门外也变成了他藏身的衣柜。

黑幕旋转着。

怎么能怀疑从未露面的姐姐是否确实存在，又确实会奇迹一样出现呢？

怀疑是错误的。怀疑会带来更庞大的黑暗。怀疑她，他就会永远留在这里，再也不可能离开了。

「我会来接你。」她说。

黑幕开始一点点转为白色，而谢照只是无知觉地坐着，定定地看向前方。

等到天光大亮，谢衍再度和上次一般鬼魅般突然闪现的时候，他只是往后缩了缩，并没有过度反应。

他感官迟钝地看着前方，观察着谢衍如何自己拍打着手臂，又伸出一只手，在他眼前挥了挥。

谢照拿不准对方现在又是什么态度，只能继续盯着它看。

两人一个低头站着，一个抱着膝盖仰脸坐着。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动。

这回却是谢衍妥协了：

“起来。不冷吗？进屋吧。”

明天开始继续走剧情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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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 1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