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谢衍后的第一秒，谢照便动作幅度极大地抬了头。

白色的衣服贴在白色的墙上，人影一瞬间又像极了外面的白色小鸟。

鸟是容易被惊飞而走的，然而出乎谢衍意料，对方这回仿佛给定在了那里。

他不动，谢衍也不敢动，好像他自己的静止维持了双方建立联系的微妙平衡。

最后他实在是站得有点冷了，便把笼在袖子里的双臂互相拍拍，尽可能自然地伸出手掌在谢照眼前挥了挥。

后者眼睛紧紧地盯在谢衍脸上，仍然没有起来的意图。

等谢衍已经用指纹开门松手后，他才飞快地站起身，从门缝里钻了进来。

这回倒是很配合，谢衍想。继续保持。

若说进门前他还在担心谢照会依然像前几日一样每天神出鬼没，现在已经开始为谢照的态度感到说不准的受宠若惊了。谢衍一边小心留意着谢照，一边欲盖弥彰地检查门是否已经自动上锁，随后脱了外衣上楼。他一方面想着要和谢照讲话，一方面又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要中途停下来太过刻意，但等他从衣帽间里出来，谢照又不知道该消失到哪儿去了。

不过。他回头看了一眼，去谢苑那里一趟，谢照竟然有性情大变的意味。

不躲人了，反而在后面隔着一点距离跟着，也不说话。

谢衍极其不自然地慢慢走着，谢照也就慢慢跟在后面，只有那双近似真人的眼睛以一种无机质的态度看着他，也怪渗人的。

果然是人造意识。

他往楼上走，谢照却在楼梯最底下定住了，却暂时没有跑走的意思。

谢衍心下就下楼和上楼间权衡片刻，还是决定先尽可能顺其自然，便加快了上楼的脚步。

根据谢苑所说，人造意识的情绪都学习自和他有交互的人。

他回想着前两天的谢照：坐在窗台上，头略微歪向一边。

至于超乎常人的共情和模仿力，谢衍倒是没注意过。

不过现下想起来，对方侧头的姿势可能就是模仿出来的。

然而撇开“谢照是人造脑投射”的既定事实，他那天晚上的表现虽然称不上正常，却也不能说不像一个“人”。假如谢苑不说，他的表现绝不会让人把他联想成一个科学成品。

那么这些感情都是哪里来的？

他自认为自己从醒来起从来没有表露过任何类似的态度。

但在他醒来之前呢？

谢衍走到洗手间前，想到要先洗手，便一路径自走了进去。这回谢照没有跟上来。他慢慢解开扣子，感到心里顿生了一阵寒意。谢照在他醒来之前“学习”过一系列负面情感，其中最明显的是恐惧。谢苑躺在床上的白蜡烛似的脸在他眼前一闪而过，他似乎明白那些熟悉的感觉是谁的了。

忽然之间很多念头涌了上来。

他仔细地一条条看过，终于发现了最具代表性的一个：

谢照被创造于意外发生之前。

谢照亲眼见过、模仿过、感知过他人的恐惧。

谢照很可能知道至少一部分关于那件扑朔迷离的意外的真相。

所以呢？

谢衍抬头看向水池上方挂着的那幅《脑》。

在起初的心中一动后，他冷静地疑惑起来：知道到底发生过什么有什么重要？谢苑不愿意他知道，梁恕也不愿意他知道，他不知道，且最好保持不知道。

尽管“不知道”的后果是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转来转去。

他又洗了洗手，对着那幅画整理衣领，好像谢苑在通过它看着他。谢苑远远地坐着，单手支着头，对他抛出一个个问题，其中大部分他都能答出，但也有一小部分半知半解。失忆前的自己不会半知半解。但失忆的自己面对面对谢苑，和如今不明真相的自己面对陌生的白色山庄，本质上有什么区别？

一种不明的紧张加入了方才的疑虑，两者合成一体在他心里打转。

转得太快，以至于谢衍感到自己已经起了去违背谢苑意愿的念头。此念一起，他快速从那幅画前别开了眼睛，用力拉开了盥洗室的门。

谢衍在门口站了片刻，感到内心本就没有多么激烈的冲动这会儿又冷却下来，便打定主意先不多想。

当务之急是先稳住谢照。

假如他不在外面，就先去换衣服和吃早饭。

早饭？

谢衍这才意识到在一直转来转去的可能并不是他的心，而是从昨晚到现在一直空荡荡的胃；他大概从来也没在好奇任何事情，只是饿了。

这荒诞的领悟让他大步转身走了出去，刚拉开盥洗室的门，忽然颇为惊讶地看见楼梯口有白影子，便当即叫了一声：

“谢照。”

再向外走一步，谢衍便看清谢照正趴在楼梯扶手上，一副在上楼和下楼之间悬而未决的姿势，正以他特有的幽灵似的神情警惕地注视着谢衍所在的方向。

见谢衍看过来，他也没动，还在那儿站着。

只是身子微微侧着，好像这样就更容易逃跑似的。

谢衍看了看他，犹豫一下，慢慢对楼梯口站着的人摊开双手。

“谢照？”

谢照仍然带着那副惊弓之鸟一样的表情看着他。

“你看，如果我曾经对你做出过任何不甚友善的行为，我感到很抱歉。”他平静地说，“但我希望你至少知道，我这个人并没有值得害怕之处。”

谢照微微歪了歪头，这回不像是在看他，倒像是在看他后面的什么东西。

谢衍刚意识到这点，那“极其智能”的机器人忽然变戏法一般从楼道尽头闪现，几下就转到自己身后，倏地一下拔得老高。

还没等谢衍意识到它又是被什么触发了反应，就先闻到一股浓浓的酒精味，随后是一阵滴滴滴的乱响。后脑肿胀的伤口碰到了一阵冰凉的液体，随后痛感疯狂地翻了上来，他差点因为这粗暴的伤口消毒手续咬了自己的舌头，只能紧紧抓住了门把手，先让后面的机器人进行医疗操作。

谢照头仍然侧着，待久了，就不像在歪头，倒像是脖子给人彻底拧断了。

他自己却没觉得，维持着这姿势迟疑地问道：

“你的头怎么了？”

“摔了一下。”谢衍咬着牙简短地回答。

现在机器人开始给他毫不留情地刷另一种药了。

“我以为你是去你姐姐家了。”谢照终于说，仍然绷着那张苍白的脸。

“就是在那里摔了一下。”

机器人的动作终于停止了。

谢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一把推开了厨房的门，再一抬头，却发现谢照的表情有些不对。

仍然非常疏离，但好像全身都绷紧了，撑在楼梯扶手上的手扶不稳一般。

“你……”他试探着强调，“真的，不用害怕。”

谢照把眼珠转到下面去。

“我不怕你。”

“那就好。冷不冷？”

谢照终于反应过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不冷。”

“那你发什么抖？”

谢照直起了身，“我没有发抖。”

他背靠着栏杆站着。这可能是谢衍第一次近距离看站着的谢照，于是发觉尽管他一直有对方又瘦又小的印象，但谢照其实个子很高，至少不比自己矮上多少。

但谢照确实又瘦削得可怕，在松松垮垮的衣服里更明显了，好像裤腿里面套着两根细竿……水鸟的长腿。

谢照脸上也有一种属于水鸟的空白表情。

谢衍问他：“我以前以为你很怕人。一直不出来，但近几天又连着两次现身，是什么让你改变主意了吗？还是你有话要和我说？”

“……没有。”

谢衍慢慢把视线从谢照的腿往上移，发现谢照也在盯着自己看。

但不同于谢衍在无意识地扫视谢照，对方在他看过去的那一刻就瞪圆了眼睛，一眨不眨地定在谢衍眼睛上。

他不好立刻移开眼，于是两人只剩下一言不发地对瞪着。

在灯光下，谢衍仿佛重复了一遍自己方才行走的路径，走下山坡，终于看到了谢照。他走到离门口两米远的地方，见谢照仍然抬头看着他的方向，手撑着腮。他还穿着前几天见过的衣服：白衬衫，松垮垮的裤子，鞋尖并在一起。脸上照例无血色也无表情，瞳孔里空空的。

而即使自己已经站在离房屋一步远的地方，谢照却仍然毫无反应。

他那时才意识到从这个距离谢照根本看不见他，而他看着台阶上的谢照，则好像当真隔着玻璃罐子在看一具标本。

谢衍观察着。

观察谢照漆黑又凌乱的头发，大得出奇的眼睛，有点下垂的眼角。这是一个被投射出来的人，全是虚影，尽管这一双眼睛――不作任何神态动作――显得格外像真的。再细想，谢苑的眼角也有一点往下垂……

他自顾自思索着，思绪回到客厅里来。谢照却开始别开脸往侧边看，眼见着又坐立不安起来，特别向窗外那些白色的、灵活又敏感的小鸟。

或许一些更偏向生活化的话能便于缓解气氛？

“谢照。”他往厨房外墙上一靠，同时也方便小机器人给他处理腿脚上的擦伤，“有人说过你特别像鸟吗？”

眼睛仍然大睁着的谢照倏地转过头来。

“我像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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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 1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