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照的头脑被分裂成两半。

一半取材于现实，短暂却可靠。谢衍说话的语气、它看向自己的眼神、它和那个机器人之间的无声交流。这一切带给他的知觉。

一半来源于过去，未知又缥缈。先前一片空白，然而在谢衍开口的同时，一个很飘渺的女声突然闪现：“啊，小鸟。你在这里……”

谢照感到一阵眩晕。

“鸟，小鸟。”谢衍还在说，“没有？”

“没有。”

但谢照突然明白了：那是姐姐以前对自己的昵称。

信息量太少，起名原因不明，谢衍却在这个特殊的节点提起鸟。

他们继续相互看着，随后谢照的视线从谢衍身上滑落下去，费力地想着两者之间的关联。然而对方就着这个不相干的话题穷追不舍，极其古怪地清了清嗓子说：

“我觉得你很像。”

“小鸟？”

谢照忽然感到头痛欲裂，两手仍然抓在栏杆上握在桌沿上，身子却缓缓低了下去。

视线里，谢衍的身子被白色的细栏杆分裂成几块。

“我都没怎么见过小鸟。”

“窗户外面就有，很多。”

“哦。”

很多吗？谢照想自己越来越不明白谢衍意在何为了。

自己的表现看在谢衍眼里又是什么样的一种表态，它此时在想什么？或许从一开始就出了错误：他不该让谢衍一回来就看见他，不该跟上来，不该主动开口说话。

谢衍继续说：

“我要去吃早饭了。就在厨房里，如果你要说什么就进来。你要吃早饭吗？”

可是他没有进食能力，谢衍难道不知道？

这倒很是奇怪。

反过来讲，谢衍也没有他想象得那么了解他。

不上楼，也看不到小机器人出现的一幕。谢衍的言外之意是它自己受伤了，但谢照没想到会如此逼真。当机器人开始毫不留情地刷他后脑或许存在的伤口时，他注意到了谢衍微不可见地一皱眉。

那是因为在外面的所见所闻，还是单纯出于疼痛？

谢照不由得无意识地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腕，没有感觉。

于是他明白：自己没有痛感，但谢衍有。

谢照对于谢衍具备一系列自己所没有的生理功能已经习惯了，即使仍然有诸多谜团，该他知道的姐姐总会告诉他的。

但这不妨碍他隐隐约约知道，外界无数件事正在同一时间进展。

姐姐传唤了谢衍。

谢衍留宿一整晚，带伤回家。

那么谢衍昨天到底为什么被传唤，在他收到留言的时候，谢衍视角里出现的又是怎样的图景？谢照盯着对方的头部看，忽然想起那正是脑颅的所在地。

忽然一切都连起来了：

或许谢衍根本没有摔伤，只是被进行了进一步的开颅实验。

实验内容是什么呢？

一个需要给谢衍开颅才会得到的结果。

这话题不能细想，尤其是在带伤的谢衍活生生站在他面前时。

不论他怎样看待谢衍，这话题也被蒙上了一层血腥的色彩。

谢照正心不在焉，忽然听见谢衍又叫他一声，被吓得一激灵：

“什么？”

“我现在要去吃早饭。你进来说话，可以吗？”

谢照定了定心神。

为了掩饰，他站得更直了，视线也紧紧贴在了谢衍脸上。机器人已经停止了给对方刷药的行动，空气里没有药味（也没有水乳味），但谢衍微微塌陷的头发反而给它平添了一股人气。

谢照端详谢衍片刻，慢慢地把目光移到了旁边的墙上，直直地看着它，很慢地反问：

“你要去哪里吃早饭？”

“当然是――”

忽然空气里只剩下一半谢衍了。

只剩下头，右侧身体和腿，其他部分全部消失在墙的另一边，好像它整个人是和墙面无缝融合的一般。

这是谢照第一次直面对方缓慢的消失过程，面露惊悚地瞪着那个方向。

那剩下的一半谢衍又说：“你自己不用吃饭，是不是？”

谢照缓缓地摇了摇头。

谢衍却忽然转头指向另一个端口，“你是不是也看不见那个房间？”

楼梯上的人回以沉默而警惕地注视。

谢照的反应慢了半拍，于是现在这部分内容便开诚布公了。但既然谢衍本来就以为他是鬼，也许看不见几个房间并不是难以理解的事情？他正等着看谢衍下一步又要怎么盘问他，后者却一只手按在肚子上叹了口气，简单地道：

“没什么。但如果你还有话对我说，现在就到客厅去等我，可以吗？我马上就下来。”

随后谢衍彻底消失了。

*

小机器人做饭的时候，谢衍就站在一边看。

起初他还在看做饭的流程，但随后眼神移到了操作台后面的窗户上。那是整栋房子里最小的窗户，四四方方嵌在墙面上，窗板紧闭。

他不止一次看见过这个窗户，但也没有去特意打开它的**。一方面是因为太高了，另一方面是打开了它，能看到的和在其他窗户里看到的并不会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

除了零星几栋建筑外，白色山庄本身的规划十分单调：白路、白草、白桦树。

三者自由搭配组合，构成了山庄内部任何一处的一景，再也翻不出新花样。他又想起谢照：人造意识的活动范围被彻底禁锢在他的房子内部，谢照能走到的最远的距离大概就是门口的台阶。

没有台阶外的冬季，他看着的大概也只有一片空白，至多也是人造的、永恒不变的山庄景色。

谢衍听着厨房管道的运作声响，心里忽然起了一个念头：

或许自己每天看到的和谢照从门口能看到的并无本质上的不同。

再深一步，或许自己和谢照也没有本质上的不同。

只是一个的活动范围是一栋房子，另一个的是整个白色山庄。谢苑明确不喜他对于山庄之外的提问，尽管那其实不是他自己好奇，而是被谢照的问题起了灵感，但这也侧面说明了就算他想出去，他也走不出这一片人迹罕至的荒野。

可他当然不是谢照。

在他晃神的工夫，机器人已经帮他把早饭摆上了。

小桌子上是一个圆圆的盘子，里面一个熟悉的圆圆的面包片和上面圆圆的煎蛋，周围摆了一圈碎核桃，每一粒都碎成类似形状的小块。一小碗粥放在一边，一桌子看起来全是大大小小交叉重合的圆。

谢衍走出门，往楼下撩了一眼。

在谢衍让他下楼等着的时候，谢照只是盯着他又看了片刻，转身就走，全程一声未吭。此人的行为十分难以预判，可能会依言等待，也可能是就此一走了之。

然而当谢衍果真在一楼看见他的时候，心里却感到理所当然。

仿佛在谢苑的安排之下，事事本就该如此顺利。

当然，如果交谈也能同等地顺利就更好了。

谢照和上次一样坐在窗台（谢衍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喜欢窗户）上，微微歪斜着身子，不过垂着的双腿这回没有晃。谢衍又看了一眼他假人似的腿，动作自然地把早餐在客厅的小茶几上摆好。

一切就绪，谢照依旧一言未发。

等了又等，谢衍自己开口道：

“所以，你确实是有话要和我说了？”

谢照搭在窗台的手指关节动了动，“我要先听听你有什么话要和我说。”

谢衍开始沿着谢照给的台阶往上爬。

“现在的情况，你我大概差不多已经都看出来了。既然我们无可避免地同处一室，那我相信大家就该握握手友好相处。”谢衍一边观察着他一边继续，“而为了达到这个目标，我们可以制定一些相应的规则，你说呢？”

谢照本来紧张地绷着神经，听到这里终于稍稍往下放了放。

他没有想过规则一类的事情，选择听话留下来，到底还是在意谢衍的那句“小鸟”。

姐姐创造出来的人造意识，在思维方式上有多大的程度和她的重合？

还是说自己确实容易让人联想到鸟？

第二个可能性其实非常低。

但是，或许在某些层面上，谢衍可以被视为姐姐的化身。

想到这里，他又开始以一种新的角度打量谢衍，而对方正泰然自若地打量着面前的空盘子。谢衍刚刚格外自然地端着一个空盘子和几件其他餐具走下来，把它们放在了一个小桌子上。

餐盘是白色的，圆圆的锋利边缘。杯子也是空的。

谢衍把叉子直直地伸入空气之中，似乎叉起什么，开始慢条斯理地吞咽。吃了几口，一抬眼，只见谢照后脑紧贴在窗纱上，整个人也确实如任何常规认知中的人造脑一样不带情感地静坐着，好像那天晚上出现的幽灵也是个幻影。

谢照极缓慢地反问：

“规则是双方的吗？”

“对。”

谢照垂下眼睛，长时间地一动不动。

随后他很轻地说：

“可以，但我要先定规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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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 1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