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 20 章

谢衍感到自己未说任何不稳妥之语,然而谢照搭在栏杆上的手又如同前几日见过的一样似乎在发抖了。

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看这一现象的发生,于是比起往日又新增一项发现:

谢照手颤抖的幅度并不像普通的战栗,反而更像在痉挛。

同时,他略显烦躁的声音从下面传上来:

“我当然知道什么是下雪。你拿我当傻瓜吗?”

“我只是说说。”

谢衍蹲下身,谢照却倏地低了头,又几乎在他蹲下的瞬间站了起来。

他苍白而警觉的脸在谢衍眼前一闪而过,他又不得不随之重新起身。

“谢……”他开口到一半,忽然想起谢照那边的规则第二条,从善如流地自我纠正回来,“小鸟,我认为――”

谢照靠在墙边,果真如同受惊的鸟一般后退了一步。

那一刻他仿佛是看到、或者听到什么,竟然失神地呢喃出声:“……姐姐?”

谢苑说她在想什么时候会下雪。

这一念头迅速在谢衍脑海里重现,而谢照很明显在把谢苑和雪进行关联。

谢照?谢苑?雪?

谢衍现在也顾不得要小心翼翼了,几步向前,谢照也乍然回神,彻底闭紧了嘴。两人一追一退,谢衍几次向前伸手摸索,但碰不到人,又看不见,只能从之前说话的声音预判谢照的位置。

随后他踉跄了一下,门板上沉闷地一声,黑暗里传来卧室门向内划开的声响。

房间里窗户没有关,月光透进来,谢衍视野里终于得了一点亮光。

“你看见了什么?”

言语无人应答。

谢衍尽可能耐下心来,又以更平和的方式重复了一遍问题:

“你能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吗?我需要线索,这些内容或许对我会很重要。你看见了什么?”

谢照声音很小地打断他:“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不知又受了什么刺激,现在连声音也开始抖了,“我只是……那天下雪了……”

“然后呢?”谢衍谆谆善诱,“除了雪?你有没有看见哪个人?”

但还未等他继续追问,谢照已经再退一步,随后猛然向门口的方向飞冲而来。谢衍下意识往旁边退让,竟然就让对方沿着身侧的门缝挤了出去。

他又立刻反手去挡,结果谢照原本虚虚扶在墙上的手倏地一缩。

谢衍这一下正好甩在开关上,直接拍开了灯。

房间里顿时亮如白昼。

“……”

拍墙的响声和突如其来的雪亮灯光一样清脆、突然、令人无所适从。

谢照顺势消失在黑暗的楼道里,剩下谢衍扶着门框站着,从光亮带来的眩晕中缓了半天,终于摸索着自己把灯重新关了。他睁不开眼,只能继续摸索着脱掉外套和外衣外裤,踢掉鞋子,再喊了一声,叫机器人上来。在等待机器人出现的间隙里,他忽然回神,想到两人方才的举动有多么可笑:他逼近谢照,后者不择手段地逃跑,而双方都不约而同地忘记了一点:

他们俩是相互碰不着的,更逞论“抓”这个动作了。

机器人久久不来。

谢衍终于睁眼,能看见自己手的影子,大概没有真的被闪成失明。

“你至于吗?”他终于扶着门框探头出去,对着虚空喊道:“你穿不了墙,难道还穿不了我,至于在这儿跟我玩开灯关灯的把戏吗?”

谢照早就跑了,当然不可能回答他。

只从楼道里传来细小的摩擦声,是机器人终于从楼下爬上来了。

*

谢照头疼得厉害,好像自己已经不是自己了。

门半开着,他一只手沿着衣柜底部的平面放置着,手腕悬在空中。那上面则悬着一点微弱的触感,陌生的、松软的、似乎在滋滋作响地蒸发。

谢衍刚刚在黑暗里抓到他的地方。

谢照的手腕倏地收了回来,他用另一只手握住刚刚被碰到的皮肤,慢慢把脊背贴紧了衣柜门。谢衍的手贴了上来,随后“哧”的一声,穿过他,仿佛电流一窜而过。房间里充满了暴雪,他眼前一阵黑一阵白。

谢衍急切地上前来,而他转身就跑。

那天下了雪。

在新一轮的幻觉里,他似乎看见一个人脑形状的轮廓,倒映在桌面上四分五裂。明亮的顶灯发散出同样圆形的灯束,天穹一般越长越大,其间雪花盘旋。

谢衍的脸被笼罩在雪花下面,模模糊糊的,看上去像吃了一惊。

看见过哪个人?

雪的幻觉来得不是时候,谢照控制不好自己的表达,险些直接把必须藏好的秘密倒出来。他只记得自己本能地、跌跌撞撞地跑进熟悉的衣帽间角落,一翻身滚进衣柜门里,在衣料里找到了栖身之所。

谢照躺在那里,忽然惊讶地发现自己正在笑。

无声的,紧张的,上气不接下气,且简直一点也不为了什么。

片刻的清明里他听见身后从白光冲进楼道,紧紧坠在他身后抵达衣柜的吼声,听起来是谢衍生气了。谢衍带着起伏情绪的声音反而不可怕,好像在那一刻冲破了什么屏障,脱离了那种奇特而捉摸不透的机械性友善。

但今天一整天,谢衍的反应都是和往日不同的。

从楼梯上的偶遇,到机器人,到书房……谢衍一成不变的生活。关于在学习的一些东西,每天日复一日,学习所有已经学会的东西。

就像他自己一样日复一日地等待,过程是无意义而痛苦的,但还是要等待。

不一样,因为谢衍是自愿的。

有什么意义?

他在等姐姐一切准备就绪后接他回去,而谢衍在等春天的到来,可是姐姐不可能真让谢衍去做实验,这点是很确定的。或许到那时候,她会把谢衍的机械记忆清空,把自己接走,然后再对它……谢衍也在等。

谢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吗?

真的,我需要线索。谢衍说,它对我很重要。

谢照轻轻呼出一口气。

随后他想起书房里发生的另一件事,关于那些书。不论他在外面做什么,再次出去,一切动过的东西都会恢复原状。

他一直以为那是机器人自动收拾的,还想过会不会是一丝不苟的谢衍,但直到谢衍在他面前推动那一排书,他才知道为什么。

因为他移动的东西从未被真正“移动”过。

因为这是谢衍的“家”,不是他的。

这是一个虚幻的世界。

谢照一直知道这一点,但此时这种观感更强烈了,强烈到谢照心里有了一种更强烈的渴望,那就是永远待在栖身的柜子里,能待多久待多久。在幻觉组成的空间里,一切都非真实。他甚至开始更进一步地揣测,这一切除了并非以他的意志而拜访的陈设以外,还包括他可怜的记忆。

他对姐姐的依恋。

姐姐说会来接他的诺言。

可是或许没有人有能力爱一个自己已经记不得的人,他们同时也没有能力去爱一个没有记忆的人。

有可能吗?

什么是真的,什么又是假的?

谢照在黑暗里无神地大睁着眼睛,看着漆黑的衣柜顶端。

无数件白色的衣料垂下来,犹如冰棱垂落。他攥住它们,感到它们身上的白色沿着相触的部分慢慢流向他的身体,一路向上,覆盖住他的视野。刹那间天地只剩下一片白雪茫茫,雪与雪之间的缝隙则越来越大,越来越暗,最后只剩下一条细细的小路。

白路上新鲜的碎雪结成雪块。

踩上去会响,“咯吱”一声。沿着雪掩埋的草地走,走到刚刚落下的柔软的新雪之中,又重新无声无息。

他不由得停下脚步,抓了一捧雪在手里。

雪又软又薄。

姐姐在前面走。见他停下,她也停下了。

冬日里她的穿着也是素暗的:黑色的长外套,尖尖的黑色皮靴,长发从肩头笔直地倾泻而下,上面雪花星星点点。

她回过头,他竭力想看清她的脸。

好多年没下过雪了。

下雪了才是真的白色山庄,不是吗?

走吧,小鸟,天太冷了。

她头顶上掠过一只白色的鸟,姐姐脸上仿佛一闪而过一个微笑。他跟上去,两个人慢慢地沿着山坡往下走,无数雪花从淡得发白的天幕上落下,白塔的尖顶摇晃着,幽幽地闪光。

手心里的雪已经攥成了一团,眼看着要化了,冰水沿着他的指缝往下流。

她回头,对他伸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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