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 24 章

谢衍走进楼道的时候,谢照不知道又跑到哪里去了。

不论他在哪儿,在做什么,谢衍都不认为自己会感到惊奇。但这回他着实惊讶片刻,因为还没等他重新把门关上,又听见厨房那边轰隆作响。他先是本能地以为是谢照要对厨房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但理智回来,才明白是机器人烹饪管道开始运作。

谢衍走进去,里面只有机器人孤零零地工作着,在他坐下的时候给了他一碟面条。

他受宠若惊地坐了下来。

饭后谢衍重回书房,却再也没见到谢照。

他坐回自己的椅子上,翻开一本书,直愣愣地望着上面的字发呆。

所有的书都是统一印刷的,白纸黑字,但看着看着,白纸却渐渐暗了下来。反而是本该乌云密布的印刷字呈现出浅色,好像天空倒转,令人头晕目眩。

书页很重,他直盯着它们看,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了。

这是谢衍第一次在书房里睡着。

直到约九个小时后他夜醒时,他才知道自己是发烧了。

发烧的感觉很新奇。谢衍没有睁眼,因为眼皮沉沉的。或许由于睡了很久,他躺在那里并没有感到头晕,也不想吐。可能他是有点渴,但刚咽了一下,机器人就把一根吸管杵进了他嘴里,差点把他的嘴唇戳下来一块。

谢衍喝了几口水,咬咬吸管,确认材质没有尖锐处,想必刚刚只是机器人使力太大的错觉。

机器人把吸管抽走了。

谢衍继续在黑暗里躺着,希望发高热能助自己一臂之力早点重新睡回去,但事与愿违,他居然越来越清醒了。

窗户紧闭着,房间里万籁俱寂,连机器人移动的声音也无。

谢衍正疑惑自己是仍然醒着还是已经进入了有意识的黑暗,小机器人再次粗鲁地伸过来一根吸管,往他嘴里吹了一个小药片。

接着一股水出来,他直接把它咽下去了。

“再给我量一次体温吧。”他自暴自弃地说,“我今晚也没法再睡了。”

“都早上了,离今晚还远着呢。”不远处忽然有人朦朦胧胧地说。

谢照在平静地观察谢衍免疫系统的崩溃,后者则差点被剩下没咽完的水呛得背过气去。

他一边咳嗽着拽开被子坐起来,一边挥开机器人拿着体温计的部件,睁大眼睛试图搜寻那不速之客究竟身在何处。

然而没有光源,连近处的机器人都看不见影子,更不用说远处的谢照了。

“你大半夜在这儿干什么?”谢衍好不容易缓了一口气问。

“没干什么。”谢照莫名其妙地回答,“你希望我干什么吗?”

“我的意思是,人不管在哪儿,都是在做些什么的。”

“你这话不对。”谢照幽幽地反驳他,“你每天去书房里不也不干什么吗?”

谢衍沉默片刻,“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在当下的情景下,它——嗯,还是他吧——他的无可奈何听起来出奇地合适,好像谁都不该在这个时候激动似的。谢照无精打采地坐在床尾巴上,听着身后机器人拉动被子量体温的声音,在黑暗中发出了“叮”的一声。他自己无事可做,只一个劲儿地凝视着看不见的窗户,料想自己离它大概很远。

黑暗里谢衍却突兀地开口问道:

“你在哪儿呢?”

谢照也吓了一跳。

他咬了咬嘴唇,小声习惯性地反问:“你又看不见我。”

“那就算了。”

“哦。”

慢速的对话好像让每一个字在空气里停留的速度都长了些,谢照便凝神听着这些恹恹的回音。他不觉得谢衍是真好奇他坐在哪里,而更可能是对方一贯的没话找话。

谢照费神地想想,又体贴地问:“你想让我开灯吗?”

“千万别开。”谢衍有气无力地阻止他。

他一边回答,一边昏昏沉沉地让机器人抽出体温计。它报数道:

“39·1摄氏度。”

“好的。”看不见的谢照在房间另一边回答。

此时谢衍在困难地回想:从他进门后的问话,到厨房,到开灯,谢照的一连串行为全隐隐约约带了些主动示好的意味。

走到这一步可真不容易。

谢衍本没有指望谢照的警惕心这么快就缴械,但既然对方这么好哄,他自己也轻松了很多。谢苑闭关十几年的天才之作确实拿得出手,出来的成品谢照性格里带了许多难以捉摸的成分。谢衍确实永远无法精准预判他下一句话要说什么、做什么,仿佛谢照根本不是什么人造意识,而是一个确确实实的人。

人会被困在一个小地方而不自知吗?

谢衍感到自己似乎有过类似的念头,便继续思考起来。这一边长时间地不说话,谢照那边也安静着,好像房间里根本没有他这个人。谢照此时在想什么呢?或许发着烧的大脑确实思路比往日缓慢,谢衍比往日还要费力才能从一个点跳到另一个点上。

心念至此,他温温吞吞地说:

“谢照。”

“嗯?” 谢照确实在想事情。他心不在焉,连谢衍把规则忘了都没注意到,不过反应倒是很快。

“以前问你的时候,你说是你姐姐把你送到这里来的?”

“嗯。”

“她近来联系过你吗?”

谢照缩了缩肩膀,谨慎地问:“问这个做什么?”

“……我很好奇。”谢衍重新躺回去,闭着眼睛喃喃,“你是怎么想这件事的?为什么她把你送到这里,你就自愿再也不出去?你是怎么看待她,看待周围这一切的?你怎么看待我?”

在黑暗的另一头,谢照似乎笑了。

只是短暂地笑了一声,而回复则叫谢衍等得格外久。

直到他已经马上要再次睡着了,谢照的声音在远处飘飘忽忽地响起:

“她让我等她来接我。”

“除了这个呢?她还跟你说了什么没有?”

“我从来也没有问过你姐姐跟你说了什么。”

在谢衍看来,谢照今晚尽管态度亲切软化下来许多,却比单纯的“软化”一词来讲更为复杂。

他等了又等,不仅再次出声:

“小鸟?”

凝滞的沉默。

随后谢衍听见了或许是对方出现以来连续说过最长的一段话。

“她――我姐姐,说出于一些原因,不得不把我暂时留在这里。她生病了,加上这些原因,或许比我还要不好过。她答应会回来接我,又说过我们以前许多其他的琐事,关于她和我……她让我等她,我就会等她,我听话就好了。”

“你真的相信你姐姐回来接你吗?”

“为什么不会?”

啊,谢照。谢衍无奈地想,原来最像假人的地方在这里:对创造者无条件的崇拜和服从。

他第一次感到谢照除了自己之前列出的一系列秉性外还要附加又傻又单纯,而当谢照在黑暗里带着天真的憧憬讲话时,谢衍甚至感到他有点可怜。

谢衍沉默着,又听谢照道:“嗯……还有最后的部分没有说。”

“还有?”

“还有你。你知道吗,谢衍?”他淡淡地道,“你像空气一样,这就是我怎么看待你的。你好像永远在照镜子:别人怎么做,你就怎么做。镜子外面没人了,你也不见了。镜子里什么都没有了。”

这回谢衍昏昏沉沉地听着,似乎听懂了,又被触动了哪一点。

镜子。……镜子?他想起什么,但念头本身火星一般转瞬即逝。良久,他只听见自己在毫无铺垫地问:

“你在床上吗?”

谢照不知是故意延迟还是确实没能理解他的问题,隔了更久才回道:

“差不多。”

“你可以上来,到我旁边,不用悬在床尾巴那里。”

谢照像是给吓了一跳,犹犹豫豫地问:

“为什么让我上来?”

其实谢衍这句话一问出口,说话者便和听话者一样吃惊。为什么?他问自己,好像在当下的情景之中,许多难以理解又理所当然的质变发生了。这原本也是不寻常的一天,充斥着各种他先前从未见过和体会过的元素:机器人的威胁、雨、梁恕的家、发烧、谢照一反常态的亲近。

他和谢照之间的关系此刻开始变得奇怪。

冰冷,沉默,奇特,却又有一点理所当然。

或许正是因为这许多事情的集合,他终于明白了自己之前的心下一动动到了哪里。是警觉的、不安的、天真的、幽灵一般的谢照,虽然忽近忽远,却是自己单调生活里唯一有生命力的东西。

而反之或许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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