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谢衍起来的时候,谢照已经完全不见了。
甚至在谢衍起来的时候,心里还在怀疑昨晚的经历都只是一场奇特梦境的一部分。世界上果真有鬼魂存在吗?他可怜的记忆里连接着的一切教育都反驳着这可笑的观点,但又无法解释为何自己抓不住一个真人。
谢照坐过的窗台和往日无异,于是一切更不像真的了:没有丝毫的痕迹留下来,只剩下困倦。
窗台底下无形的丝丝缕缕的属于幽灵的冰冷气息。
谢衍站在窗边,神色寡淡地向外看。
忽然从白蒙蒙的空中掠过了个雪白的小点,远远落在山坡上。
草面已经发白,它落在里面,好像登时和它融为了一体。
谢衍恍然想到,这大概是他醒来后见过的第一批活生生的小动物。
几只白色小鸟轻巧地在草坪中跳来跳去,似乎在啄草籽吃,他有心细看,结果心神一动,它们就好像感知到了他的存在,受了极大的惊吓一般,呼啦啦地全飞走了。
其中一只正好飞过谢衍窗口,白色的影子牵出长长的翅膀,好像当空掠过的一点飘絮。
谢衍想:这地方连鸟都像谢照似的虚影。
随后他做出更正:不对,应当倒过来,称谢照像小鸟。
类似的想法一开头,就无可避免地继续延伸下去。于是谢照的气息重新蔓延到了床尾,从记忆里来看,那人影在夜色中仿佛只剩下一个轮廓,单薄着。小小的一只,却虚飘飘地敏锐,仿佛随时都会被惊起飞离。
幽灵和小鸟,这两个词仿佛是绝佳的搭配。
他昨晚真的出现过吗?
今天晚上他还会出现吗?
今天晚上他该如何对付他?
整整一个上午,谢衍都在沉思着读书,而谢苑那边一点信都没有。梁恕下午才来,敲完门就一言不发地向外走去。谢衍跟在后面,直到行至车门口,才找到机会礼貌地打个招呼。
“午安。”梁恕简短地回复道,“计划有变,我直接送你去墓地,之后再开车回白塔。上车之前,有件事我要和你特别说明一下。”
谢衍请他说。
“你姐姐精神不太稳定,千万不能刺激她。说话做事都要小心,尽量顺着她的意思,明白吗?还有,千万不要在未经她允许的情况下碰到她。”
“怎么样地碰她?”
“拉手,搀扶,也避免无意的触摸。”
“为什么?”
梁恕挑眉,避而不答。
与此同时,旁边的车窗忽然自动打开。一小半女人脸分明在阳光里,却显出一种不自然的、白蜡烛似的色彩。
谢苑带着遮掩不住的虚微气色笑道:
“又见面了。愣着干什么?赶紧上车吧。”
片刻的惊奇后,谢衍绕到了另一侧进门,系好安全带。
“你准备好了吗?”
车开出去的时候,谢衍条件反射地往房屋前门处回了头,然而自己也不知道是要看什么。他回过神来:
“准备什么?”
谢苑坐在后排,穿了一条黑色长裙,外面罩着同色的风衣,只有领口的大圆扣子闪着幽冷的光。冬季天气寒冷,她的裙子却只是盖到膝盖下方,谢衍看她的时候,不免看见她露出的一截小腿,死人一样的纸白。
他把目光平移到她脸上,这才注意到谢苑的眼眶微微浮肿,上面似印着一条淡淡的细斑,好像一重阴影。她浓墨重彩的脸上仍然维持着刚刚的微笑,只是笑得久了,难免带一点哀伤和僵硬。
“我不行。”她自然地跳过了方才那段未竟的问答,“我好羡慕你。快二十年了,我还是没有办法……拉着我的手吧。”
谢衍犹豫地看了一眼前座。
谢苑见此终于换了一个正常些的笑容:
“他提醒你了,是不是?没关系,过来。”
谢衍试探着把右手给她,被像对待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抓住。
谢苑瘦骨嶙峋的手紧紧握着他的,十指像柔软的手铐,把他冰得险些一哆嗦。她开始浑身发抖,弓着背,长发扑了谢衍一身,手里是几乎不属于这样一个病中人的力道,让他以为自己的腕骨濒临破碎。
谢衍抬起头,别扭地从可以看见外景的前排车窗往外窥视。
他们的车沉闷地驶过苍绿和洁白交错的荒野,在偌大的白色山庄里穿梭盘旋。前方是干净至极的地面,远处起了雾,混混沌沌的一片,他觉得压抑。她没有哭,谢衍自己却再度被她的情感浇透了,不由得也感到悲伤。
他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是强忍着任由她紧握他的手,终于搜刮出一句体己话:
“……姐姐,你还有我。我会陪着你的。”
这话说出来,他自己也感到奇怪极了,好像怎么样都不自然。
“我知道。”过了不知多久,谢苑才低声回复。
梁恕像机器人一样开车,对后面发生的对话恍若未闻。谢苑忽然一把放开了谢衍的手,踉踉跄跄地往后靠,原本搭理整齐的长发散乱在胸口。她又不知在看何处,停了停,忽然恢复了正常,平静地整理好了头发。
“我失态了。”她低下头,“没吓着吧?我平时不会这样的。”
“没有,完全没有。”
谢衍看看她,深吸一口气,试图转移话题:
“墓地也在山庄里吗?”
“是的,在最高的地方。”
“我以为白塔是最高的地方。山庄的地形是个高坡吗?”
“说不上。”谢苑似乎在思索,“这一片到处都是高低起伏着,没有你说得那样像个山。我们在最中心的地带,墓地离我们远一点,在西边。”
“那边没有住人吗?”
“没有。怎么忽然问这个?”她苍白的单眼皮一掀,莫名有了一点违和的尖锐。
“……我只是好奇。”
谢苑微微一笑,好像刚刚的奇异神情全然没有存在过。
她偏过头去,望着窗外的景色飞驰而过,平淡地道:
“我听说你昨天都快走到南边外围去了,走了很远,也是为了看有没有人家?”
“……对。”
谢衍看了看前排坐着的梁恕。
“你为什么要好奇那些事情呢?”谢苑的脸仍然面向外面,要撇开问题的内容,倒像是在自言自语,虚弱中带了些古怪的烦躁,“没有什么值得好奇的。是这样吧,梁恕?”
“对。”忽然被点名的梁恕说。
“再说,”谢苑毫无停顿地继续道,“你以前对那里从来不感兴趣。你们以前从来不往那边走。”
你们?
谢衍沉默片刻,忽然说:
“我不知道我以前是什么样子的。”
“嗯?”谢苑回过头来。
“我失忆了。”
“是,你失忆了。”她停了片刻,面无表情地附和道。
谢苑一只手撑在车窗前的缝隙里,一只手无骨般搭在膝头。她神态放松,气质却赫然成了前方开车的梁恕的翻版,变得冷酷而难以接近。
谢衍倏地闭了嘴,尽管下一刻她好似再度找到了神智,皱眉按着眼眶上的蓝印说:
“其他的回去再说吧,好吗?现在……”
谢衍坐直了身体。
在她背后,谢衍看见大片漆黑的地面,好像他们不再身处白色山庄,而是进入了另一个陌生的世界。
谢苑抬起下巴,一边眼角抽动一下,呢喃着说完了她的话:
“我们到了。”
车停了下来,梁恕先下车。谢苑自己开了门,谢衍见状下意识伸手去扶,却当空被梁恕一把攥住。
“我来之前和你说什么来着?”
“别吓着他。”谢苑轻飘飘地说,“他都失忆了,你忘记了?来,不用特意扶着我,让我借一下力就行。”
她说是解围,语气却和刚才一样冷漠。
谢衍并不特别在意她态度的变化,只是照做。然而在那一刻,他心里起了一个突兀的念头:这才是她对他的真实态度。第一次见面时她的一切表现,不过是为了使他相信她爱他,实则毫无意义。
谢苑一只脚踏上地面,放开谢衍的小臂,开始慢慢往前走。
她走起路来好像浮在空中,不落实地,黑色的裙角在冷空气里孤单地扑朔着。
谢衍注视着她走路的姿势,忽然旁边梁恕语气淡漠地说:
“跟着她吧。”
谢衍应了一声,又问:“你不来吗?”
“我不方便。”
他不再多问,赶紧上前几步,紧紧坠在谢苑身后。
谢衍没有见过墓地是什么样,此时向前看去,只见一大片无边际的草地,草尖发黄,好像不再白净的雪霜。中间是一块长方形空地,当中立着一个小方石碑。
他们一前一后跋涉过草地,往墓碑那里走去。
谢苑先停住脚步,把一只手放在白色的石碑上,紧贴着它坐了下来。谢衍肃穆地站在后面,见墓碑上除了名字外没有刻任何内容,只是下方摆着一个很小的玻璃相框,远看不清楚,只能辨认出是两个人。
他听见谢苑在低语:
“我今年又来了,每天都在想你们,也不知道那边是怎么样的。昨天我梦见飞机和火花,穿过云层……”
她抬起头,强颜欢笑着对谢衍招手:
“你也过来。”
谢衍在她旁边蹲下,小心地留出了一定距离。
谢苑轻轻呼了一口气,脸面向他,实则却是对墓碑说:
“他也来了。你们看看他,还是原来那个人,不是吗?再看看我……还是原来那个人。什么也没有改变,我们都很好。”
“……我们都很好。”谢衍不知该讲什么,于是决定跟上她的话尾。
谢苑苍白地笑了一下,见他眼睛仍然盯着相框,便伸手把它直接拿了起来,递到他手里。
“看一看吧。妈妈不常出现在公众视野里,这是他们很少有的合照。”
谢衍接过相框。
照片里是一男一女并排坐着,男人还是搜索引擎上的面容,大约四十岁出头的年纪,和谢苑长了状似的五官。旁边的女人则穿了一身白色长袍,长发披肩,眉眼精致,但明显和谢苑不太相像。
男人一只手搂在女人腰间,她靠在他身上,两个人都微笑着。
谢衍沉默着把相框放了回去,手也不自觉地放在了墓碑上。
谢苑低着头,眼眶发红,像是要哽咽,但并没有眼泪出来。她脊背彻底地弓了下去,肩膀颤动,好似在强烈地忍耐着什么。
“姐姐。”谢衍说。
她缓缓平息了情绪,“怎么?”
“爸爸和妈妈,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不重要了。”谢苑瘦削的身子突然摇晃了一下,好像一片缺乏生命力的冬叶。
“你没事吧?”
她没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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