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苑在墓碑前坐了几个钟头,谢衍不知情况,也只能陪她冻着。等回到车上,他已经浑身发软,也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饥饿。车从墓地一路往回开,终于平稳地驶上一条小道,熄火停稳。
谢衍飞快地跳了下去。
白塔的尖顶近在眼前,便不再像从山坡上望见的那样窄小精致,而变得高耸、庞大。照例是谢衍替谢苑开门,引着她走上台阶。身后梁恕一言不发地走了,谢衍站在门口,留意到他没有去车上,而是步行绕到了白塔后面,不知道又要去哪里。
谢苑打开了指纹锁,他便紧随其后,把门小心地关上。
门后是一条静谧的白色小走廊,他们走到尽头,又打开第二个指纹锁。
谢衍终于看见了室内的摆设。
屋内光线极暗,唯一的光源是天花板正中的一盏贴墙式小圆灯。在它惨白的灯光下,呈巨大的圆形的装潢、线条简单的家具、物件之间宽阔的空间都带着一层浓黑的影子,相互之间重叠交错,好像黑色的树影。
谢苑自然地往前几步,示意他跟上。他们进入迷宫,终于停在了一处光影的交接点:一张小桌,直角状的长沙发。
谢苑打了个响指,一伸手,就有一个小机器人闪现出来,和谢衍房里的一模一样。
它为她消毒清理十指,随后又服务了他。
机器人无声无息地往侧后方退场,谢苑却暴起一样绷紧了背,飞快地往身后看了一眼,才慢慢回头,出了口气。
“不好意思。”她说,“我有一点……后遗症。我让它去拿水了,你也渴了吧?”
谢衍点头。
“是什么后遗症?”他迟疑着问,但谢苑摆了摆手,转而发问:
“你昨天做了什么。”
“我看了书。”
“我很高兴你没有落下学习。不过看到什么程度了?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把这些内容也一并忘记。”
“我大部分都记得。”
“是吗?”她伸手端过她的杯子,示意谢衍也拿走他的,轻巧地说:“那我先从简单的开始吧。突触的单向传递过程,你会怎么描述?”
谢苑从最简单的描述问题开始,七个问题一个比一个更复杂,也更高深。谢衍全神贯注地思考回答着,中途甚至在十几秒里自主完成了一个六位数心算。她提问的角度格外刁钻,从第四个问题开始,他已经开始自动回避看见她听完他答案后的蹙眉,好像无论如何也不能使她满意似的。
谢苑靠坐在沙发更靠近光源的一端,微微抬着下巴。她眼眶被阴影笼罩,更显得眼神锐利,周身所萦绕着的也不再是墓地里的悲哀和忧愁,而是不容置喙的气度与自信。
谢衍恍然想:或许这才是他在失忆前相处过的姐姐。
问完问题,谢苑又喝了一口水,机器人便被挥之即来,把杯子收走了。她靠向身后,思索片刻,终于道:
“我原先心里还很担忧,但你到了这个程度,最起码也够用了。”
谢衍听不出她到底是满意与否,只小心地打量她。谢苑招招手,他们面前的桌子却慢慢向上拱起,上升到了一个她能够轻易够到的高度。她手指在桌面上点了点,那白色的桌面上登时浮现出一块显示屏。
谢苑单手打了两行字,动作轻盈闲适,好像桌面上的不是显示屏,而是琴键。
“书房里的内容,都是你以前学过的。”她边打字边说,“看来大部分都没有忘。原先是要带你进行实验室实践的,这段日子我力不从心,还是等开春再说。理论虽然不是一切,但都是基础,万万不能落下。你自己有自学的意愿,我很欣慰,但你的自学没有章法。等我给你列一个表,你回去照着,明白了吗?”
“明白了。”谢衍顿一顿,又说:
“姐姐,我有个问题。”
“什么问题?”她手上的动作也随之停住了,抬起脸时,他看见了她乌洞洞的眼睛。
谢衍咽了一下,发问:
“为什么书房里只有神经认知科学类的学习资料?”
谢苑笑了:“你还指望书房里有什么?”
“我是说,为什么没有其他……其他……”谢衍艰难地拼凑自己的常识认知,“历史,地理,文学?难道我从小到大只学习生物和认知神经科学吗,没有其他的?”
“没有。”谢苑收了微笑,“我从来不让你做无意义的事情。”
“无意义?”
“你不觉得吗?”谢苑挑眉,面孔在光影里显得冰冷而秀美,“一般像你这个年龄的孩子,谁能有你这样的专业性?他们学得太多,太广,太杂了。物理,化学,音乐,美术,历史,还有语言……有用吗?到头来,不还是碌碌无为,二十几岁才找到一个模糊的方向。我自己学认知神经科学出身,自信这也是最适合你的一条路,假如特意把你往这方面培养,你也能成才。少年的时光是最适合突飞猛进地学习的,多珍贵,怎么能让你浪费掉呢?你说是不是?”
谢衍仍然感到有什么地方的逻辑出了谬误,但想不清楚,便暂且被说服了。
他转而问:
“那我是很小就开始学这方面内容了?”
“你是看生物基础入门识字的。”
谢衍其实不怎么明白这个概念,但不妨碍他听出谢苑的语气。他又转念一想,忽然又回到了前几天看她的履历,好像明白了什么:
“你也是从小这样,才比梁哥早那么多拿到各种学位了吗?我看你也是从小在家里学习的。”
“哦?”她侧过脸来,“怎么知道的?”
“搜索上面有你们的个人信息。”
“这样。”她微微放松了身子,谢衍想起之前的疑惑,连忙追问:
“我看上面的时间上出了一点错误。”
“什么错误?”
他同她说了。
谢苑转过来来,轻微地眯了眯眼睛,随后移开了目光,漫不经心地捋了捋裙角。
“大概是错误吧。……我倒不是和你全然一样学起来的。我们家和旁人家不同,虽然不便去学校,实质上走的也不过是其他所有人的老路,只是我学得更快而已。那些内容对我来说太浅显,太简单,用不着浪费那么多的时间去学。”
“你现在还在学习。”
“不,人学到一定程度就不能叫做学习了。应该说是探索。”
“你在探索什么?我听梁哥说你们还在做研究。”
“是的。”谢苑似乎有些分神,“做研究。科学没有边界,我们能做的不过是全心全意地往外走。”
她说话说得轻描淡写,内容狂妄自大,但一看她的表情,又好像一切都是理所当然。谢衍一边慢慢地回忆梁恕的话一边问:
“可既然像你一样的人是少数,那怎么知道我以后是否也能成为这样的科学家?”
谢苑似笑非笑,“你认为像我这样很难?”
谢衍接不上话,只仍直视着她。
她则自问自答:
“我倒不觉得像我这样有多难。天赋可以用勤奋来补,尽管不可能达到一致,但总也不会落于平庸。关键是不能懈怠,一分一秒……都要抓紧。连我进修的时候也一样,每天睡眠五小时,三餐、个人休整和无法摆脱的无用社交五小时,其他时间都在上课或做研究。到了白色山庄后我也一直如此。”
“这样不会每天都精疲力尽吗?”
“不会。”她似乎在恍惚地看着远处的一点,“我们作为人的弱点原本就不是与生俱来的,要遏制它们,必须靠后天的自我约束和自我反思。也只有这样,才能丢卸弱点,越来越强,反之就会不可避免地被世界所遗忘丢弃。再说时间久了,这样的生活模式反而会变成本能。现在我要每天静养,远离实验室,反而感觉自己是个废人……但好在一个阶段已经完成了,没有半途而废。”
“什么阶段?”
她却再度神经质地一回头,把他吓了一跳,以为沙发后面有东西。
刚刚的问题却被打断了。
“对不起。”她低声说,“是你的影子,这个角度正好晃过来一点。刚刚我们说到哪里?噢——规律的生活。是的,一切都被打乱了……没关系。等我好起来,你也会重新回到正轨的。你刚刚醒来,有什么不习惯的?遇到过什么异常?”
谢苑正常说话的时候,言语中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特质。那是混杂在一处的优雅与癫狂,让谢衍难以专注于她说出的内容上,反而只是被那不容置喙的口吻所诱导、吸引,令他几乎无条件地顺从她的观点,好像是被摄走了魂。
谢衍一边回想,忽然想到:
“你是说我还是慢了一步。”
“我可没有说。”她伸出一根手指,按着自己的太阳穴,“我哪里说你慢了一步,嗯?”
“因为我的学业现在也暂停了。”
“噢,你说那个。”谢苑闭上眼睛,“这你不必担心。专业程度和文凭,看似相互挂钩,其实一点关系也没有……你看,就你刚刚回答问题的能力已经超过了大部分这一专业的大二学生。不,别想大学,我也不会把你送到那些地方去。我自己在里面待过,它们总归没什么用处。”
“没什么用处?”
谢苑仍然按着眼眶,声音虚飘飘地道:
“你才多大?自己在外面跟着许多只会慢吞吞的人学习,能有什么成果?你和其他人不一样,你的学业考虑也要更加周全才对。我到了现在的年纪,什么都看清楚了,听我的不会有错。这些天你回去,就按照我给你列的计划继续温习,一天也不能懈怠。至于其他,都等到春天的时候再说吧。”
谢衍似懂非懂地点头。
谢苑放开了按在眼眶上的手,睁开眼睛,忽然又琐琐碎碎讲起许多过去的事情来。她声音忽高忽低,讲述出的都是抽象的片段,他除了一小段关于下雪的内容外全听得一知半解,只能来回来去地附和。
最后谢苑自己也疲累了,便起身招呼谢衍吃晚饭,机器人已经摆好了菜盘。
桌上是和他家里如出一辙的规则几何形菜肴,让谢衍莫名心下一松,好像回到了自己的住处。唯一的不同之处在于,回到那栋他醒来的白色房屋,他又将独自一人。
这不确切。谢衍随即自我修正:还有谢照。
谢照现在在做什么呢?他莫名其妙地想着,又为此感到更加莫名其妙。
等一等。
“姐姐。”他平静地开口,“你知道一个叫谢照的人吗?”
谢苑抬眼看他,“怎么了?”
“我家里有一个自称叫谢照的人。不,不是人——”他竭力回想前一晚的情形,“看起来和真人无异,但没有实体。我对梁哥提起过,他不相信。我知道你也不会相信我,因为要不是我亲眼见过,任何人对我讲这样一件事情,我也是不可能相信的。但是……”
谢苑轻轻抬起一只手,打断了他。
她闭上眼睛,又轻轻按揉着太阳穴,缓缓道:“梁恕?也难怪。他什么都不知道。”
谢衍提起谢照完全出于随意,实际上并没有指望她把此事当真。他说完的当口,心里已经开始细细盘算该如何继续和谢照共处,如何让他人也亲眼所见。
但听谢苑的意思,似乎不仅相信他的所见所闻,甚至比他更了解真相。
谢衍不由得坐得更直了。
“那么姐姐也知道他?”
“你查过我的基本资料。我具体是研究什么的,你看明白了吗?”
他虽不明她为何忽然换了话题,但立刻跟上了思路:“镜像神经元搭建……还有弗兰肯斯坦计划。”
“我刚刚不知问没问过你。但镜像神经元是什么,有什么作用,你不会不知道吧?说来听听。”
“镜像神经元……”谢衍慢慢地讲,“在大脑中行使着“镜子”的功能。有了镜子,就能产生模仿,包括语言、行动、感情。镜像神经元同时让人具备共情能力,从而彼此理解、构建社会。”
“很好。”谢苑低头喝了一口水,“那么现在你猜一猜,弗兰肯斯坦计划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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