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槐牵过李意如的手握了握,好在不怎么冷,他放下心来,两人略略说了几句,又有女官来报,笄发的时辰到了,请公主去殿前参仪。
本应由圣人主子为公主笄发,官家却不顾礼部尚书的阻拦,亲力为之,闹得满场轰然。半途才来的承江王更是为亲妹送上了一只前唐大家所铸的白珍珠松石冠饰。
月行中天,昭阳殿外灯火葳蕤,夜宴已至尾声,官家已回了大明宫,宾客们三两成群,倚在九曲回廊上,感叹这场及笄宴之奢靡。
小娘子们凑在李意如身旁,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
陆岑身为官家亲封的郡主,为表郑重已穿上了此生最为华贵的朝服,而发上额间则带着一整套青色琥珀面饰,重得都快抬不起头来。
可这套面饰比之公主头上那套,却如同萤月之别,她抬手摸了摸李意如头上的华冠,又艳羡又惊讶,“官家和承江王对你的宠爱可谓‘尽其所欲,无不允过’的程度了,你没见着你提出尚主之事时官家的脸色?我本以为官家绝不会允准你嫁给楚郢。”
李意如也以为阿兄来了,此事定生波折,可阿兄和父皇在里间商议片刻,竟就同意了她的请求。
崔念念点头,说道,“是了,可上回在诗会时,阿意不是还不许楚郢来么,怎么这会子突然又请奏让他尚主了?”
陆岑年纪稍大她俩一些,也出席过一些名为看花,实则赏人的相看会,男女之间的情感多就是你拉我扯,扑朔迷离的。她一敲崔念念的木瓜脑袋,笑道,“小小年纪,问这么多做什么,你这是想嫁人了?”
崔念念面上一红,她去岁才及笄,母亲不愿她太早出嫁,并未给她相看儿郎,只是下面两个庶妹年纪也上来了,她不相看就要耽误妹妹的姻缘。
前些时候母亲曾带她和永安候夫人去寺庙上香,见到永安候世子也在。两人不算陌生,彼此被各自的母亲哄着过来相看,有些尴尬地吃了一顿斋饭。
永安候世子生得高大端正,与她也门当户对,嫁过去还有陆岑这个小姑子,崔念念是无所不满的,可是她却无法想象就这样听从母亲之言,与陆业白头齐老,生儿育女。
每每想到这里,她都浑身发冷,崔念念叹道,“说到嫁人,我便提不起劲儿来,话本子里常看到‘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可我怎得就没‘相逢’过?前些时候…”
她轻暼了陆岑一眼,改口道,“上月母亲带我去相看了一回,我与那儿郎乌鸡对白鸡,没哪里看不顺眼,也没哪里看得顺眼,平平淡淡的,好没趣味,就这样嫁过去,每天对着个呆愣的郎子,又要侍奉公婆,我都不知道为何要成亲,既然每个女子都嫁不到喜爱的郎君,又要侍奉长辈,何不干脆生完孩子就各自呆在家中侍奉自己的母亲?”
陆岑为这惊世骇俗之语惊喊一声,又捂嘴笑道,“你莫要胡言乱语了,究竟哪家的儿郎有这个福气?快说说,他长相、人品如何?不过能与阿念相看,想来家世不会太低,你先别说,让我猜猜,唔,是不是裴家三郎,或者四郎?王家?卢家?”
崔念念不愿说这个话题,敷衍道,“那郎君一切都好,就是没有那‘一相逢’的意境。”她转向李意如,问道,“阿意呢?你与那楚世子并非父母之言,想必是一定感受过‘胜却人间无数’的,否则又怎会为他在自己的及笄宴上请旨?你同咱们说说吧,那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感受?他究竟与其他儿郎有什么不同?”
李意如早不去想她与楚郢的点滴以及那些不知真假的甜稠往事。可宣宁却不同,前世的伤痛于她而言不过飘渺虚幻,而与楚郢的甜蜜却是近在昨日。
女郎的情感是最不可控的,尽管她为了李意如所言而远离楚郢,却仍会在某些时刻为他感到悸动心伤。
宣宁不知如何作答,别过头去,正好看见楚郢半倚兰香榭,目光轻柔地看过来。
少年鬓发整束,玉面无暇,云纹牙白轻袍衬出出尘清冽,见到宣宁看他,便轻勾唇角,漾出个和风化雨的笑,狭长的桃花眼波光轻摇,眸色朦胧而润泽。
谁也不难看出他满心满眼的情意,崔念念暗自点头,闭眼将手交握在胸前,做出个清心寡欲的模样,“阿意你不必说了,楚世子确与其他儿郎泾渭分明。诚如我昨日在《容蓉传》里看到的,‘这一刻,他的眼中只有裴蓉蓉,他的心,他的命,他的所有一切,皆归于她所有。无论黄泉碧落,唯愿永不相负。喊一声夫君,命都给你!’”
而陆岑呢,直为自己那个从开场就瞪眼叉腰的一根筋的哥哥抹一把冷汗。哥,你如何与楚世子相较?不过如今木已成舟,自己哥哥那点小心思,也该歇歇了。
宴尽宾散,李意如乘着翟车,再次回到了前世那座公主府,崇仁坊今夜不算安静,间或有马车在临街驶过,公主府门楣上挂着寓意吉祥的红绸与七彩宝灯,一众参事、家令、属官都在门外等待。
还有个玄衣玉冠的少年郎。
徐骁在云策营训了半旬,身姿就像是窜长了,胳膊也粗壮不少,身上被卫缺等人打伤的地方已然好全了,照在灯下,依然身如青松,面若完玉。
李意如喝了酒,又在温暖的马车里躺了一会儿,神智有些昏昏,甫一下车,看见那扎眼的玄衣少年,竟将他错认作了萧且随。
“阿随?你怎么——”
徐骁往琉璃灯旁上前一步,脸上的笑意略略淡了些,他和旁人一同行礼,垂下眼睛,对她说道,“殿下…是我,徐骁。”
李意如大吃一惊,“你好似长高了不少…”
其实不过一寸而已,她倒是观察仔细。徐骁抿着唇,不想让她看见自己上扬的嘴角。
两人就着府门口说了几句军营之事,徐骁黑亮的眸子突然微眯,望向不远处。
公主府侧角上种着的杏花树似乎下立着个黑乎乎的人影,见公主面上疑惑,卫缺便凑上一步,轻言道,“殿下,是萧世子,站了有一会儿了。”
李意如刚提足要往他那边走,那黑影便猛地直起背脊,大步朝远处离开。
月下孤影,渐行渐远。
——
宿醉将醒时,天色尚浅,李意如发现自己在书房静坐,茶色案几上摆着些颜色斑斓的彩笺,日光浮动间,笺上金纹璀璨,她定神一看,原是楚郢的字迹。
宣宁神色怔忪,纤手不自觉地在笺上轻抚,楚郢去岁来到长安,正是因为荆西的嫡长子、他的哥哥楚鄀病亡。楚鄀内向孤僻,温恭谦顺,宣宁与他不算熟悉,可每年生辰,他的礼物也会如期而至。
是以楚郢初来,又遭陆、萧等人排挤之时,她并未落井下石。待他开始尝试给她写信,她便坦然接受了他这个朋友。
一开始不过论些古今逸事,渐渐地又开始分享日常点滴,少年少女之间的感情开始变得炽热,楚郢的诗与信中的情意似乎再也藏不住。
宣宁将一张水桃色诗笺拎出,喃喃念了一遍,长叹了一声。
“这是楚郢写的?”李意如声音古怪,像是有些不可思议似的。
少女有一瞬的羞涩,继而又理直气壮起来,她将纸笺轻折收拢,气定神闲地说,“对,从前放在丹凤阁的妆匣里,我险些是忘了,昨日飞虹她们给我一并搬到这儿来,方才想找我那个岫玉簪子,一下子掉出来这样多…你醒了便好了,一早父皇就令人过来传旨,让你我进宫,这便喊人进来伺候吧?”
“且慢。”李意如不理会她,只将那些纸笺张张翻看,脸色渐渐沉了下来,宣宁不耐别人翻看这些,抬手就将纸笺拢在一起,寒着声音,“行了,有什么好看的?飞虹!进来!”
飞虹领着几个青衣走到门口,忽又听见里边公主的轻斥,“慢些,都不许进来,本宫要晚些再梳洗。”
“飞虹!进来!”
“不许进来!”
飞虹:“……”
宣宁气恼不已,又拍着桌子大声喊,“卫缺!卫缺!”
卫缺今日却不当值,卫钺知公主还未梳妆,只在外面回话,“殿下有何吩咐?长史今日休沐,已回新昌坊去了。”
里边长吁一口气,狠狠几声巨响,桌椅横飞,卫钺大呼不妙,与众人一拥而入。
屋内一片狼藉,茶花小几被掀翻在地,书架也倾斜了两个,满地都是书本和纸张,上好的珐琅彩绘瓶和花苞灯侧斜在厚厚的回形毡毯,堪堪保住性命。
而公主乌发长披,眼角微红,只穿着雪白的里衫,赤足立在那儿,胸膛剧烈起伏着,似乎气得不轻。
卫钺等已在发现屋中并无他人后恭敬退下,飞虹忙去扶那将倒不倒的书架,柔声询问,“殿下…?”
宣宁咬着牙,声音微颤,“出去!出去!”
青衣们手脚僵硬得简直不知往哪里摆,公主这种模样,与民间那些中了邪祟的例子一无二异。她们垂首慢步往外边退,只听后边一声巨大的关门声,公主失声大喊,“从我脑子里出去!”
青衣们面面相觑,飞虹抿着唇,端着水盆借口说去换些新的温水,走到墙角与一小侍女耳语几声,小侍女点头,往后院匆匆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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