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不能别喊叫了?”李意如长叹一声,“非要所有人都知道咱们异于常人你才罢休么?”
眼角微红的公主神色冷疏,“不正常的人是你。”
李意如扶着额角,心烦意乱,她只觉自己重回之后,脾气也渐渐与宣宁趋进了,不如意便想撕闹,不自在就叫喊,踢飞所有人。
她压抑着自己这种情绪,时常觉得心糟糟的,可她又自觉这样的发泄实属失仪,于是她对宣宁解释道,“我之所以要查看这些,并非是想窥你的阴私,只是这些信笺,只怕并非楚郢自己所写。”
这明明就是楚郢的笔迹啊,宣宁一愣,问道,“此话从何说起?”
李意如弯腰拎起地上的一张笺,“他的文风与夕年大相径庭,这些诗文也与他从前写给我的毫无相似之处。我怀疑他定是找了代笔,且与前世并非同一个。他写的那首《君山秋霁月》呢?你可有收着?”
宣宁摇头,李意如以为她是忘了,复又提示道,“那时他写在一张蓝纹水波纸上,就在去岁你去蔚园赏杏时,风将他的诗吹落在你脚边,你便是那时为他的才情倾倒的?”
疑惑的少女眉头紧蹙,弯腰在地上寻了半晌,才拎起一张墨色饕纹纸笺,说道,“就楚郢那个才情,怎能让我倾情?这才是那次飘在我身旁的诗。”
李意如接过纸笺,上边行文哀痛悲切,竟是一首悼念诗,只听那少女语调平直干涩,“这首诗是他写给他阿兄楚鄀的,我便是因为这个对他另眼相看,认为他是重情重义之人。”
一阵风怎能吹出两张不同的诗笺,两人如今明白,与楚郢相识伊始,便是他设计形势,诱她入局。
宣宁甚是愤赧,楚郢找人代写,那这些信件,岂非早被第三人见过?而这些情绵意长的心思,究竟是出自何人之手?
楚郢真有本事,竟能把她耍得团转。
两相沉默之下,李意如叹气,又想起方才青衣们异样的眼神,随口说道,“还有,你收收这一点就燃的脾气,别再说些令人生疑的话,毕竟人言可畏。‘从我脑子里出去’,何人听了不多想?”
宣宁哼笑,抚着一缕黑发,声线不耐又嘲弄,“我用得着管别人怎么想么?你是不是忘了,我可是大魏的公主,噢对了,你已不是魏公主了,那就恭敬些,别以为你是我就有资格教训我,我不爱听的话,你最好别说二遍!”
和人吵架,宣宁最爱戳人痛脚,对方越是恼怒,她便越觉得快活。可一旦对方偃旗息鼓,她又会觉得些许愧疚。
等了一会儿,李意如没下文了,宣宁嘀咕着,“恼我了?怎得没生息?”
和自己生气,值当么?李意如只觉无趣,对她的挑衅毫无反应。她活了二十八年,可不能越活越回去了,与这无知小娘子计较什么?
撇着嘴生气的少女故意和她作对似的,狭长的凤眼在地上巡了一圈,突然随意一脚踢在桌腿,李意如猝不及防,痛得倒吸一口气,而宣宁却满意地哼笑了一声,扶着腿起身抻衣,冷冷清清的嗓音轻扬,矜贵又清脆,“来人!进宫!”
——
公主笄礼翌日一早,司天台急奏,曰昨夜钩陈星羸弱黯淡,杓斗星移位玉冲,木及祸患,色变,乃贵人灾凶也。(1)
李意如听到这里,已然明白昨日为何阿兄和官家轻易同意了她的请求,而今日一早又重召几人进宫。
太史令奏报完毕退在一旁,官家深思片刻,沉沉开口,“楚卿,你可听明白了?”
楚郢当然明白,官家不愿将宣宁公主许给他,堂而皇之地以星宿之说欲作罢这门亲事。而宣宁呢,本对他已极其依赖,却突然又不知为何对他疏远,若说少女心思多变,可她依然向官家请旨下嫁,一连串的动作让楚郢开始举棋不定。
能娶得宣宁自然是最好,面对这冠绝西京之美貌,若说他楚郢丝毫不动心,那必然不可能。接近她的初衷不曾忘却,与权势相比,红颜不过枯骨,可小娘子热烈又真切的情感和独一无二的偏爱着实燃着了他沉寂,或许这孤独的一路上有只小春莺相伴,也不算耽于享乐。
楚郢微微眯眼,桃花眸情绪跌宕,大哥之死还没查明白,二叔三叔在荆西势又渐强,长安城风云诡谲,戚妃深受官家宠爱,淄川王李桦掌刑狱,有雷霆万钧的名声;临汾王李柏虽头脑简单,在工部任着闲职,可圣人主子母家势强,不容忽视。
其他皇子庸弱平常,再者就是承江王李槐,他虽体弱,却握住着大魏的钱粮命脉,他是官家亲自教导长大的,永安候爷入主内阁,是他亲舅舅,多年被官家倚重。承江王妃虽是庶女,但毕竟是裴家后人,且一双儿女也较其他皇孙出众。
再加上宣宁公主举世无双的宠爱,足以他在长安站稳脚跟。虽说临汾王抛来好意,想与荆西交好,但怎及宣宁公主的好处多。
更不论她如今食邑三千户,是几位叔叔拍马也不及的财富。
可如今看来,仅拥有她的偏爱并不足以让官家将她许配给他。楚郢脑中瞬息万念,不知还要如何才能破局。没与江二郎提前商议,实属失算。
他正凝神思索,忽听见宣宁小声问他一句,“你可去过扬州城?”
他怎会去过扬州城?楚郢脑子一团浆糊,哪有嫌隙去想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轻轻摇了摇头。
那少女平静的面上腾然升起了愤怒的火烧,她狠狠地瞪他一眼,波光流转中熟悉的嗔与娇让楚郢心中猛跳,既是悸动又是惊骇。他的面上铺起薄薄的冷汗,重新跪了下去。
意料之中的翻覆并未来到,宣宁虽怒,却仍弯腰垂首求告着,一个响磕,少女抬起微红的额头,眼中坚定,“父皇,星象轨迹千变万化,昨夜星辰难以断言将来之事,既父皇已下旨允了儿与楚世子的婚事,又怎能让此虚妄之说使君言如戏,木星主儿灾凶,便等杓斗回归原位之时儿再与楚世子成亲,敢问太史令,三年之后,杓斗能否回归本位?”
三年,楚郢背脊透凉,眼中波光剧闪,紧紧咬住了唇,他何来的三年!
太史令唯唯诺诺地上前,东扯西拉说了一堆模棱两可的话语,不时抬眼去看官家,在这紫宸殿上公然逆天而言,实属是头一遭,太史令见官家良久不让他闭嘴,急得一把长胡子也汗湿了。
官家一摸下巴,不太明白宣宁的诉求,按女儿这样坚定的心思,怎会不愿早些与情郎厮守。想来也是不想太过忤逆他这个父亲。
官家满意了,不愧是我的好儿,孝顺懂事。他挑眉微笑,三年也好,三年能发生的事儿可太多了,既楚小子说他对珠珠一心一意,那不能说等不了区区三年吧,待珠珠知晓这小子心思不纯,再寻个长安世家郎子,可护她此生无忧矣。
他当即点头打断了太史令的引经据典,说道,“嗯,宣宁毕竟只有十五,这样就嫁人朕也舍不得,便多留几年,待到杓星回到正轨再添新烛,免她一场无妄之灾,楚卿,你说呢?”
杓星何时能回归正轨,还不是官家一句话么,楚郢不意外官家的独断,唯一不解的就是宣宁竟没有哭闹,由着官家施了这拖字诀。
他木然片刻,磕首扬声,“陛下英明,臣自无异议。”
宣宁吁了一口气,轻轻摸了摸鼻子,嘟囔着问李意如,“这便好了吧,你说拖着他的。”
可良久也感知不到她的存在。
宣宁与楚郢一前一后退出大殿,她却没有等他的意思,两只长腿迈得飞快,说要去等承江王下值。楚郢没法像她那样在宫中随意行走,想着她与承江王久未见面,思念也在所难免。
他只得带着失望独自出宫,见到等待在明德门外的幕僚江二郎,叹了一声,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宣宁公主问我去没有去过扬州,你可知其意?”
江二郎脸色一瞬而白,急忙问道,“郎君是如何答的?”
“我没去过,当然是说没有。究竟是什么意思?”
江二郎两眼微闪,“…是江某的疏忽,您在给宣宁公主的及笄礼上写的诗句中,用到‘何园垂柳柔依水,茱萸梅仙馥山笋’(2)来称颂其美貌和品格,窃以为,公主故有此一问。”
楚郢登车的动作猛地一停,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如玉俊朗的脸上青白难言。
——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响彻在勤政殿外的回廊中,数个少监和宫女闻声望去,却见到公主青衣伏在地上磕首不止,而骄矜的宣宁公主则捂手站立,远远望去,寒霜满面,似乎气得发抖。
哦,原来是公主教训奴婢,众人见怪不怪,面无表情地转身而去,李家朝廷已延续了五百余年,从前唐到大魏,在这个四四方方的禁宫,奴仆的性命与草芥也无甚区别。
区区一个耳光,还不至让众人费心思去窥看。
朝霞散去,四方城轻云漫漫下,公主面无表情地撇下了青衣飞虹,独自行在廊上。流彩暗纹宫装的一侧被细嫩的手掌攥得皱巴,锐利的蔻甲深深掐进掌心,宣宁咬着牙后槽轻嘶一声轻转侧脸,熹微的晨光落下来,那芙蓉娇靥上赫然印着个五指印。
(1)改自甘公石申(汉)《甘石星经》
(2)作者根据扬州景点堆砌出的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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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十九章 争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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