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寒夜,静听院的九曲回廊上,料峭的凉风来来回回,吹得一排青衣的裙摆飞扬。屋子里亮着一盏橘色的苞灯,婀娜玲珑的影子印在窗牍上,焦急踱来走去,忽然又猛地停住。
“不可能!”少女娇俏又惶恐的音调越过了紧闭的门扉,青衣们面面相觑,却抿唇不语。大青衣怜光板着脸,面无表情地吩咐她们往院中去,连戍守的长卫也退了三步。
她们都知道,公主这几日常驱走众人,躲在房中自言自语,有一日清早醉霞不小心闯入,刚好见到公主披散头发,对着镜子大喊大叫,她急忙退出内间,却被怜光逮个正着,一下子就谪到西郊行宫去了,说是去了行宫,可有人打听过了,行宫里没有见着醉霞。
她们都是公主的近侍,很容易就察觉到公主这几日所用的吃食饮子、衣衫发髻还有言行举止都骤然有变,惶恐在众人间蔓延,更别说在这无星无月的夜里听见公主的自语。
“你小声些…”李意如捂了嘴,怔忪地看着菱镜,再次问道,“在你的记忆中,阿兄真的是一直不良于行么?”
宣宁默默点头,“那是娘胎里就带来的毛病,你知道,陆昭仪的身子本就虚弱,阿兄提前发动也是因为小人的冲撞,当时的情况很危急,能保住阿兄性命,已是万中之幸。”
白玉有暇,八皇子李槐自幼聪慧,可惜从出生起,体弱有疾,平日要倚木仗,行久得坐着辇木轮,天气潮湿之时,患处的疼痛不亚于赤足走荆棘。
“怎会如此?”李意如不明白,前世的李槐并非早产儿,更没有腿疾,他开蒙极早,骑射俱佳,只是陆昭仪早亡,前有三哥与戚妃得势猖狂,后有十哥与圣人虎视眈眈,才令李槐处处藏拙,走中庸之道。
她怔忪在那,半晌无语,谢方行变成商籍,只是承江王府的区区门客,而阿兄则不良于行,深受病痛折磨。她不知还有多少意外要出现。
“到底哪里出了差错?”宣宁撑着脑袋,喃喃自语,“若是阿兄没有腿疾,该是何种人物…咱们那些个哥哥们,哪有能比得上他的…”
“不怪我说阿兄赴荆西祭奠之时,你如此惊讶。”
身体有疾之人不得入仕,阿兄能在户部任职已是例外,以残躯登临宝座,实在闻所未闻。李意如叹了一口气,“我本以为自己已经通晓全场,现下看来,都是妄想。阿兄的腿,真的不能痊愈么?”
宣宁摇摇头,浓密的睫毛低垂着,“阿兄很忌讳介个,我也没有仔细见过,只听说,他的腿…与常人大有不同。”
两人又将从前的事儿说了一遍,前世中那些亲自教李意如骑马射箭、为孩子们做木工玩意儿的事情并未发生。在这里,她的骑射是父皇的近卫裴千牛亲授,与李槐的关系实在算不上紧密。
只是他依然在户部任职,也受了承江王的封号,救裴缈时有所不同,前世阿兄掠河而下,这回却是裴缈落水昏迷,直撞进了帷船的渔网上。
“事多有变,只有阿兄与阿嫂的姻缘是三生有约的。”她俩自嘲一笑,勾起的唇角又在李槐的腿疾之迷中黯淡消融。
——
初九那日应了萧且随的约,要一同游玩,这日晴朗,他便一早托了女官送来金帖,邀她与众儿郎一同在乐游原骑马出游。
果然如李意如所说,萧且随就在明德门外候着她,且登马之时回纥马儿嘶鸣不断,他光顾着说话,脚下却失稳,险些摔下来,好在宣宁早有准备,在一旁搀了一把,稳稳送他上去,免了一场伤筋动骨。
李意如在宣宁的撺掇下,本意是要玩个痛快,未想到她久未骑乘,在乐游原奔驰没过两里,就颠得骨架子都要散了,连连喘气。
宣宁感知着她僵硬的手脚,无情地嘲笑她,“我先和你说好,自学马始,我便未曾从马儿上摔下来过,乐游原这么多人,万望你注意些,别丢了我的脸。”
李意如道一声“惭愧”,笑道,“罢了,再骑一会儿大概就得魂飞魄散了,劳烦你来帮我,我有话和陆业说。”
日光正盛,她逆光望去,小坡上的人影绰绰,好在陆业身材高挑,今日又穿着件玄色缺胯袍衫,在一众穿白着青的儿郎中煞是扎眼。
宣宁紧攥缰绳,轻易就越过小丘,夹紧马腹,很快缀在陆业后边。
“业表哥!等等我!”
永安候世子闻言回首,璀然大笑,一拉缰绳,两人并辔慢行,陆业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嘴角轻扬,问道,“怎么的,不喊‘陆给事’了?我听说你是拒了楚世子的邀约过来的?”
见她点头,他不可置信地“哟”了一声,做了个受宠若惊的模样,“我就说嘛,楚小子的**汤也不值得喝一辈子,最终咱们才是自己人!”
宣宁与他寒暄了几句,李意如凝住精神,直言问道,“业表哥,你在朝中知己好友众多,可知我阿兄的去向啊?”
因前朝安乐公主乱政之故,李氏女子问政成了魏朝大忌,纵然陆业不着调,也一下聚了神色,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她似对他的警惕有些气恼,轻叹一声,而后轻蹙眉山,怏然道,“我能做什么…近来夜里风寒,我怕我阿兄腿疼。去时匆忙,连一个贴心的侍从也没带上,若是往北面去了,那得多受罪。”
陆业心思不沉,见她怏怏不乐,忙举手投降,“承江王是官家密遣,谁能知道他去何处!”
他说着不知道,面上却隐隐有些张扬之色,没等她再发问,他便压低了声音,洋洋自得,“当然,我有些门路,你阿兄日前在庐州签过度牒,那边还能有什么事儿,不外就是陵川城外铸堤之事呗,这种事大有油水可捞,依我所见,官家大概是令他去庐州巡查堤坝去了,得了巡查使的差事,那些官员还不紧着巴结?所以你不必担心无人照顾你阿兄了。”
李意如眼神微闪,阿兄此时去了陵川?这可是前世不曾发生过的事儿,难道说阿兄竟已有所察觉,或者,他也知晓一切?
小娘子怔怔出神,全然不知自己一直望着陆业发愣,陆业被盯得满头是汗,纵然她是他从小一同长大的表妹,但哪个男人能坦然被如此美人久久凝视?
她鬓边一颗晶莹的汗珠缓缓滑落皎白脸庞,而她浑然不知,兀自沉思,乌黑深邃的眸子微微失神,无辜又脆弱。
陆业不知自己怎么了,他一直都把宣宁当不懂事的妹妹,可今日看见她眉间一缕愁思,心却砰砰直跳起来,莫名浸出一身汗水。
他滚滚喉咙,还没来得及说话,忽感右侧一阵厉风袭来,他下意识地一闪,一只去了箭尖的木镞擦过手臂,重重落在了草中。
一时间所有绮思都灭下了,陆业紧皱眉头望过去,胡服少年将将放下手中弓箭,他背脊挺直,催马上前,只暼了一眼李意如,随即冲陆业扬眉展颜道,“子彦!没事吧,我正试这新得的弓箭呢,没成想竟手滑了,伤着你没有?”
“哦?”陆业和萧且随是极其熟稔的,见他这样说,眉宇也舒展开来,他轻抚手臂,嘶了一声,“定要青肿了,你怎这样不小心?还好没打在脸上,不然明日你替我上值去吧。”
萧且随笑了一声,单手扶在马侧,很快将那柄弓箭取下给陆业看,“前唐威武上将军秦逸之弓,你瞧瞧,是不是真品?”
陆业两眼一亮,忙接过弓箭,上下巡视了几遍,眯着一只眼小心拉开,连连惊叹,“弓臂强劲,弓弦韧敏,说是绝世孤品也不为过,天爷,你怎么什么好东西都弄得到啊?这从哪里弄的?”
什么美人,什么表妹,他早抛至脑后。陆业兴冲冲地弯身去拾那木簇,自言自语说了一声,“我得去试试威力如何!”言毕,急急催马往靶场赶去了。
其实和陆业的交集已过了十数年,李意如本以为自己会有些拘谨,其实不然,血脉相连的亲人让她觉得轻松自在,就像从未分别。
“你在笑什么?”身旁白马银鞍的少年侧过身,直直地看她,星眸低垂,眼神愈发冷冽。
“我笑了么。”她收回目光,下意识地抚上唇角,望向他。
她心猛地一跳,记忆中的萧且随是散漫不羁的,他很爱笑,也爱玩,可她从未见过他这样幽戾阴鸷的眼神,眸深如海,里边像是藏着一把冰刃,会随时冲出给上最后那又冷又痛的致命刀。
“你是谁?”
李意如愣在那里,一字一顿地重复,“‘你是谁’?”
白马感知到主人浓重的杀意,不安垂首,踏着步子喷出了一个响鼻,少年胡袖轻挽,臂上青筋突现,他背脊挺直,下颌紧绷,一手牵着缰绳,另一手紧按侧边刀柄。
萧且随昂首轻睨,声线似寒潭冰雪,“你不是李宣宁,你是谁?”
嘈杂热闹的乐游原倏地安静下来,咻咻的风声卷过耳边,李意如只听见自己如雷的心跳,她是谁,她当然就是李家十九娘,是宣宁公主,是李意如。
可在他冰冷的审视下,她没来由地心慌起来,她是谁呢,宣宁公主还在,她不过是挤进这具身体的一缕孤思罢了。
萧且随的手不过在刀柄摩挲几许,不远处的卫缺一人当先,两个起落就跃到两人之间,正在四处巡视的长卫们倏然转身,八柄御刀齐齐出鞘,铮然直指在他身侧。
寒着脸的长卫史紧紧盯着萧且随的唐刀,阴冷沙哑的嗓子里蹦出几个字,“萧世子,请去刀。”
萧且随按刀的手更加用力,攥在掌心硌得生疼,他没有看卫缺,而是直直地看向李意如。
“真是没用…”宣宁的表情变得奇怪,她一手推开了卫缺,令他下去。
李意如如此弱小,竟让她有一天被萧且随这小子假模假式的恐吓惊住。宣宁的目光落在萧且随紧绷的右手,她皱着鼻头,抬脚就在他马臀上狠脚一踢,抽出九节鞭扬声怒斥,“你撒什么癔症?!还想对本宫动刀,区区一张唐弓罢了,我还不至于与业表哥争抢!倒是你,少在这挑拨离间!”
白马受了一脚,鼻子喷着白气,急哄哄地在原地打转,宣宁看他前扑后仰慌张勒马,又没忍住哼笑了两声。
宣宁公主的美是大魏的美,银盘圆脸丹凤眼,寡淡的眉眼,圆润小巧的鼻子,桃花瓣般润泽清甜的唇,瞪人时那跋扈的眉梢眼角,有着天生上位者贵不可言的气韵,而微笑时又带着少女的娇憨和灵动,看一眼甜进团绒锦绣,再看一眼醉入繁华美梦,她这样的女郎代表着盛世大魏,像长安春日最盛的芙蓉花,美得隽永、连绵、悠长,永远不会凋零。
萧且随勒着缰绳,愣愣地看她,神情又渐渐缓和下来,风光霁月的面上扬起笑容,星眸璀璨。
她很快收了笑颜,倨傲地别过了脸,一夹马腹就往前面去了,丢下一句,“白地软锦都还没赔我呢!小气模样,本宫懒得和你计较,再跟来,扒了你那细犬的皮!”
萧且随摸摸鼻子,不知自己是犯了什么多疑病,李宣宁分明又和从前没什么两样啊。他安抚好白马,忙追上去。
“诶!李宣宁!等等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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