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有雨的时候，街巷往往会少许多行人。
为了避免水坑溅起的污渍，无论男女都会撩起下摆，小心翼翼地撑着伞走。
孩童乐吱吱地跳着格子，丝毫不顾浸湿肩头的水珠。
西塘柳巷的郑屠夫见天气不好的时候，往往便不会开店，而是坐在自己的小阁楼中，拎上一壶热酒，慢腾腾地看着窗边。
每日这个时辰，便会有一道鹅黄色的倩影从巷尾路过他的店门。
他抿了一口酒，打了个漫长的酒嗝，嘴角的几滴渗透进潦草脏污的络腮胡子。
不过清晨，他便有了几分醉意。
晨雾朦胧，郑牛盯着灰暗世界中唯一一抹亮丽的颜色，竟有些愣神。
“唐小娘，送弟弟上学回来啦？”在家门口支着个椅子看雨的老人家对少女和蔼地笑道。
“是的冯伯。”唐姑娘微微一笑，带着一点青涩，“冯伯，你家还有多的酱油卖吗？阿娘说你家的酱油很香哩。”
“有的有的，跟我进来拿吧。”老人家缓缓撑起膝盖，招呼着唐姑娘。
正在对门的郑牛想了想，有些晃荡地支起身子，常年饮酒的他很快就适应了这个状态，片刻便步履稳当地走下阁楼。
对面的唐姑娘刚从冯伯那拿了一竹筒的酱油，便听到身后有人招呼自己。
“唐小娘，唐小娘，今早的肉还没买吧？”
唐姑娘回头一看，郑屠夫竟然开了两条门板，提着一条肉朝自己喊着。
“郑叔！谢谢啦！”唐姑娘惊喜地穿过街道，从郑牛的手中接过肉条。
她抬起来看了一眼，肥瘦均匀，适合做不少菜。
“郑叔每到雨天都能记得给我留条肉，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才好。”唐姑娘心里很感动，“郑叔你真是个好人，平常这么照顾我们街坊，爹娘让我来跟你说一声，想请你来家里吃顿饭。”
“用不着，用不着，看你是个孝顺的女娃，照顾家里人辛苦了才关照关照，不用这么客气。”郑牛挥了挥手，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笑意，“快拿回去吧，免得你家里着急了。”
唐姑娘欢快地“诶”了一声，取出铜钱塞进郑牛的手中，朝巷口走去。
郑牛看着她的背影，摸了摸自己的醪糟鼻子，复将木板给合上。
小阁楼的窗边，又出现了屠夫的身影。
正弘八年的六月五日。
姚佑安带着自己的大马车出发去接自己的小伙伴。
为了保证自己的安全，母后直接让五十个侍卫全副武装地列队开道，又派了五十个身穿常服的侍卫伪装跟随，这才放心他们几个出城过夜。
这样的阵仗自然会引起百姓的侧目，等姚佑安接完所有人的时候，百姓已经纷纷知道这是皇子的车队了。
虽然没办法低调，但也确实打消了一些歹人的主意。
“殿下！我这次上山要是被神仙看中了，你记得跟我爹说我就不回去了。”
武瑞从上车开始就在收拾自己，力求要展露自己最好的一面，就连衣服也换了一套全新的藏蓝色劲装。
“你可没跟我说过你还有这打算。”姚佑安无语凝噎，小孩子就是喜欢做梦。
“哼，武瑞你别做梦了。”钱宇打开自己的食盒，拿出一根卤鸡腿说，“神仙活了不知道几百上千年，什么样的天才没见过，怎么可能看得上你这个平平凡凡的武夫。”
“我今天穿了最好的衣服，你们都穿的一身黑，就我一个人是蓝色，神仙一定是第一个看到我！”武瑞得意道，“往日我只是个平平凡凡地武夫，但是今天！我就是我们四个中最亮眼的一个！我今天不平凡了！”
“噗嗤。”姚佑安忍不住笑出声，他实在不忍小胖再继续毒舌下去，怕打击了武瑞，连忙安慰道，“好好好，神仙今天一定会看到你的，你今天是我们几个中最帅的。”
“你看！殿下都这么说了！”武瑞扯着钱宇的袖子，眼睛亮亮的。
钱宇咬了一口自己的鸡腿，不理会他，突然好像想到了什么，对武瑞说：“有修道法的神仙，会不会有做美食的神仙？！”
“也许......？”武瑞有些迟疑，“做美食怎么成仙？肯定得是用法术才能成仙吧。”
“不！你不懂！美食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武器！”钱宇从食盒中拿出一块桂花糕塞进武瑞的嘴中，“没有人可以抵御食物的快乐！神仙也不行！”
姚佑安躲在一旁偷笑，这家伙，前段时间不是还觉得仙人才是最厉害的么？
合着他真正的信仰是美食啊。
“阿克，你看这首诗，这是以前的诗仙李白写的呢......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真的太奇幻了，李白写的太美了。”
周舍最终还是忍不住带诗词出门，他在诗经和李白诗集中犹豫了好久，最终还是忍痛选择了李白的诗集。
如果带两本的话，他觉得自己看不完，没法好好体会诗词的美妙。
克罗米尔盯着面前的虚空，点了点头。
“啊！你看！绕着灵台山的那些云雾不正是像这句诗所描写的一样吗！”周舍看着窗户外的风景，忍不住拉着克罗米尔凑到窗边。
本来靠在窗边看风景的姚佑安被压在他俩身下，被迫躺平。
克罗米尔一只手毫不客气地撑在自己的肚子上，周舍也是，两条腿把自己挤的紧紧贴着车壁。
姚佑安生无可恋地看着天花板，卷起身子坐好，把克罗米尔的手老老实实地放到一旁。
他凑至窗边，却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到。
一座巍峨的山峰独自耸立在京郊的原野之中，仿佛前世被遗忘于孤岛崖尖的灯塔。
浓厚的云雾环抱着山腰，薄纱般的气流伴着山顶的瀑布循环倾泻，最后落入底端的湖泊之中。
翠绿的青山被深红的道馆点缀，依稀可见灰褐色的山阶蜿蜒。
日光铺满了灵台山，洒落瀑布，星光点点，真是“疑似银河落九天”。
久居于后世城市里的姚佑安第一次感受到了自然的魅力。
“好美。”姚佑安喃喃自语道。
车马的轱辘声在林中并不显得突兀，木头与泥土的沉闷接触反倒让人心神安定。
就连侍卫身上铁与铁的碰撞，也融入了自然的乐章。
没有了后世的车鸣人喧，人紧绷的生命仿佛也在被接纳舒展。令姚佑安不由想睡过去。
一旁的克罗米尔显然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他的眼眸中第一次流露出了惊讶的情绪。
当马车行至山脚下，一行人只能下车徒步上山。
没有后世那种盘山公路，只有狭窄的小山路和台阶的灵台山此刻展现了它凶悍的一面。
姚佑安看着几乎有两千米的高山，腿肚子已经开始抽筋了。
道士总爱在人迹罕至、偏僻的地方建道观，不像和尚喜欢将寺庙开在山脚或者城中，令人难以接触。
回到古代没了汽车和水泥路，看着这么高的山，姚佑安只想打道回府。
但很显然这是不可能的，他只能跟着大部队认命般地走上山路，还没开始就一副疲惫倦怠的脸色。
“苍天为证，我下次再也不来爬山了。”
姚佑安心里呐喊，这漫漫山路究竟何时才是尽头。
林间微风吹动，惊起一群叽叽喳喳的鸟儿，也卷起一小滩沉淀腐朽的枯叶。姚佑安看见底下碧绿的湖泊有一尾红色的胖锦鲤，忍不住露出笑容。
他抽出一枚铜钱，将铜钱包在手中，双手合十，闭眼虔诚祈祷。但他忽然想起来自己好像并没有什么愿望可以许，这一世他什么都不缺了，又睁开眼愣了愣神。
克罗米尔看见他的举动，好奇地盯着他。
“我看到一只锦鲤，锦鲤是给人带来好运的。”姚佑安微微勾起嘴角，声音平和地说道，“像我这样做，然后许下愿望将铜钱抛至湖泊里，神明就会实现你的愿望。”
他其实是唯物主义者，但唯物主义者很“狡猾”，面对有利于自己的东西，即便是玄学也不介意拿来一用。
他不信神明，但在许愿的时刻他会短暂的“允许”神明存在。
克罗米尔有些期待地看着他，姚佑安竟然觉得自己读懂了他的眼神，将手中的铜币递给了他。
“我没什么愿望，这个机会就给你吧。”姚佑安将铜币递给他。
克罗米尔接过，小心地包在手中，然后双手合十，模仿自己之前看到的那样闭上了眼，专注的模样让姚佑安不免失笑。
这么小一个小孩，能有什么愿望值得他这么虔诚？
“我希望能再见妈妈一面。”
克罗米尔停了一下，好似在思索什么。
“要完整的她。”
姚佑安的笑容一滞，连“许愿不用说出声”这句话都忘了提醒，他心中惊疑不定。
这是什么意思？
脑子里闪过无数猜测，却想不到一个美好的可能性。
看着克罗米尔郑重地将铜钱抛进湖泊中，砸在小胖鲤的头上，惊地它一甩尾簌地逃开。
铜钱沉入幽暗湖底，水面波纹自中心辐射。
姚佑安有预感，神明收到了一个难搞的愿望。
可能会造成世界上又多一个狡猾的唯物主义者。
但在神明为难之前，他会先于祂死去。
“姚佑安，神何时能实现我的愿望呢？”克罗米尔第一次向神许愿，眼中闪烁着一种纯粹的光，“一个铜钱会不会太少了？要不用一个金元宝？”
姚佑安嘴角挂上完美的笑容：“不用的，神不收凡物，铜币只是一个媒介，你的愿望神一定听到了。”
“那我什么时候能见到我妈妈呢？”克罗米尔看着他疑惑道。
“嗯......”姚佑安脸上的笑容愈发地完美，带上无比亲和温柔的语气说，“缘分到了你自然就会遇见了，神会给你安排最合适的时机让你见到你妈妈的。”
他说到这，不免有些感同身受，心中一软，摸上了克罗米尔的头。
“在见到妈妈之前，你要好好长大。”
克罗米尔的发质很柔软，好像动物温暖光滑的皮毛，姚佑安分不清这份暖意是不是自己掌心的热度。
“你有些难过。”克罗米尔将手盖在姚佑安的手上，眼中带着些懵懂，“为什么？”
姚佑安停下了动作，笑了笑：“没有难过，我只是...也会想妈妈。”
克罗米尔疑惑地歪了歪头，出宫离京才两个时辰，姚佑安就想周皇后了吗？
他不是很理解，但他知道想妈妈的感受，于是他伸出另一只手，放到了姚佑安的头顶，模仿着姚佑安的动作摸了摸。
“那你在妈妈看不见的地方，也要好好长大。”
姚佑安心中一酸，他强忍住自己心里的情绪，抬起嘴角又无力地放下，最后勉强自己维持了一个标准的笑容。
“嗯。”他听见自己简短地应承着。
克罗米尔自然是不会知道，面前的人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妈妈了。
久到他已经快要忘记妈妈的声音面容了。
小胖鲤：你清高！你许愿拿铜钱砸我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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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正弘八年京城连环杀人案（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