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奴婢自己划的。”苫烟瞥了眼身上的血口子,慢慢松开曼陵的鹿皮长袄。
她道完这一句,着实顿了许久,对于自己心上的事情,她向来不喜多谈,可这一回,因涉及太多人的前途命运,又是非谈不可。
“方才在通往西安门的甬道上,莫大人拦下奴婢,说昨夜已在陛下跟前给奴婢求了新差,要奴婢去乾清宫西暖阁服侍郑氏。”
她斟酌了下措辞,复又娓娓道来,“奴婢当即向他表明绝不照办,他说奴婢若抗旨,他便有荐人失察之罪,当场解下佩刀交给奴婢,要奴婢先杀了他再出宫。奴婢无意与之过多纠缠。正僵持着,恰巧去玉泉山装水的马车朝我们这边疾驶而来,奴婢情急之下,只得横刀颈上,并于肩头自划一道,吓得他不敢再靠近。等他转身逼停惊马,奴婢已然爬上那车,钻进了空木桶子里……”
“原来如此,”曼陵会心一笑,去内室取来药箱,亲自替她上药包扎,“莫希林出身近卫世家,很多时候,是不大懂儿女情长。可我瞧得出,他是真心待你好,虽然你总不肯领人家的情,可人家呢,却一直在背后默默帮你。”
苫烟低着头也不吭声,似是在忍受上药的钻心之痛,又似是在苟同她的分析。
曼陵知道她听进去了,于是又饶富意味地暗示于她,“还记得安乐堂那个色眯眯的老内侍庞雀么,上月出宫还乡不久,便失足跌进了自家田间的粪池里。还有成日折磨你的待选淑女邵玉汐、周清蓉,我听说父皇赐酒那夜,她俩曾吵着闹着要等祖母来救,不想被人从背后点了哑穴,强行灌酒入口。你以为,这一桩桩一件件,人家都是白为你做的?”
苫烟脸上一阵风云变幻,渐渐地,眸中映出了淡淡的忧伤,“莫大人一直以为奴婢不喜他,其实奴婢是害怕他……”
她说着,很小心地碰了下刚包扎好的纱布,慢慢陷入一段苦涩的回忆里,“成化十九年,奴婢初入北安门冷宫当差。赶上姚妃犯禁,被内务局的几个侍卫押来纺草堂。莫大人,那是奴婢第一回见到他,他负责最后封死门。姚氏哭泣不已,跪在门槛上,拼命抓住他的刀鞘,连连喊着自己小产是被皇贵妃所害。奴婢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场景,莫大人他……麻木地把刀下了鞘,扔在姚氏怀里,眼见她吓得身子蜷缩成一团,遂冷笑着收了刀,一边利索地上锁灌铅,一边答应身后的俩侍卫,待换岗之后同去外城遛马……”
曼陵垂目叹息,等理好了药品,坐在她对面,与之一道分析探讨,“苫烟,你不是不知道,那年头得罪万贞儿的人,能在冷宫苟活已是不错了,这里头肯定有误会。兴许,莫希林是为了让姚妃可以知难而退,在冷宫好好过下去,又兴许,在那几个侍卫里,根本就有万贞儿的爪牙,莫希林只是为了省去不必要的麻烦。总而言之,你若只因为此事,五年来对他不理不睬,未免有些过了。我倒觉得,于公于私,你都应该抓住当下这个机会,去乾清宫西暖阁干上一场。”
苫烟觉出弦外之音,不禁从位子上惊起,“长公主,难不成您要奴婢回宫,接下那档子活计?奴婢若真那么做了,岂非成了昧着良心、背主求荣的无耻之徒?”
“傻丫头,那不是背主求荣,是釜底抽薪!”曼陵一语道破天机,指点迷津道,“就目前的情形来看,皇兄对那郑氏应是动了情的,可我们对她的底细却一无所知。趁此良机,你正好去乾清宫西暖阁打探清楚,说不定还能抓住她的错处,就看你敢不敢了。”
苫烟仔细琢磨她的话,拳头不由渐渐攥紧,一字一句坚决如铁,“只要是为了娘娘,就算要奴婢去杀了郑氏,也绝无二话。您的意思奴婢懂,这就回宫找莫大人,奴婢会与他讲清楚,彼此暂时放下过去,好生合作一回。”
见小丫头终于想通,曼陵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这个内外同盟的局,自己总算是给盘活了。
欣喜之余,她与苫烟击掌为盟,“如此甚好,今夜我便进宫向皇兄陈情,届时珺妤会来连廊找你,有什么消息,你让她捎口信给我。”
黄昏时分,乾清宫西暖阁,点点烛光幽暗,死气沉沉。
内室里,郑绿梳在杜音的服侍下,慢慢从榻上坐起。
望着楠木围屏的斜对角,那一抹明黄色的身影坐在案边,正与秦古居造膝说话,她随即开始咳嗽,声音惊动到君臣二人,立刻朝床榻这边疾步过来。
秦古居首先为她诊脉,少顷,转身朝皇帝叩首,“陛下,郑女官脉象平稳,体温也趋于正常,只需再卧床休养一旬,按着微臣的食方进补,便无大碍。”
朱祐樘微微颔首,跟着走到榻边,一手搭在自己额上,一手搭在郑绿梳额前。
待比较二者的温度几无差异,他似乎宽心了不少,方才舒展眉头,“还是秦爱卿有办法,这烧终于是退了。爱卿昨个儿守了一夜也是辛苦,快回去歇着吧,等到了夜里,还要劳烦你再过来趟。”
“谢陛下体恤,微臣这就去开方子。”秦古居收拾好药箱,在萧敬的陪同下行礼告退。
杜音稍稍拨亮银灯,在旁沏了壶蒙顶茶,恭恭敬敬地端到御前进上。
朱祐樘啜了一口,点头赞许,“杜司膳的茶道功夫还是与当年一样的好,有你这样精通料理的掌事姑姑在西暖阁帮忙,郑卿的身子想不好起来也难啊。”
“陛下谬赞,微臣愧不敢当,”杜音瞧了眼榻上的人儿,晓得押宝在她身上没错,于是打算再作进一步试探,“如今司膳司中事务,微臣大都交由几名徒弟打理,倒也还算妥帖。只是上元节临近,鳌山灯会的一系列供应,仍免不了亲力亲为。纵然有在此全力看护之心,毕竟日夜有别,分身乏术,唯恐有什么不周到之处。如蒙陛下恩准,能多派一位宫人前来,与微臣一同轮班照料,实是感激涕零!”
朱祐樘抬了抬手,示意她平身,“无妨,你说的在理,朕亦有此打算。”
他讲到这儿,揉了揉太阳穴,神情似是不胜烦倦,“皇后已于今晨启程,去往万岁山斋戒祈福。坤宁宫原先的那些人,内务局也都安排了新去处。其中有个叫苫烟的宫女,朕看她资质还算不错,等晚些时候办完了手续,便会来这里侍候。”
在旁的郑绿梳听得这番话,心下猛地一个咯噔。
想来,趁着宫女尖叫之际,避开浮冰和漩涡,装作失足从水烟桥上跳下去,然后在冰湖里拼命扑腾,直至被御前侍卫救到摇橹船上,这些固然都冒了极大的风险,可又无一不在她的计划之内。
她是识水性的姑娘,且有跳桥游河的经验。
这一回,虽演得精疲力尽,甚至于最后还要装昏,但她一直在用听觉感受周遭的氛围。
帝后在桥上的争执之语,她听得欣然入味,却又不敢得意轻信;夜里高烧不退,那些疾言厉语就像是挥之不去的梦魇,在她的潜意识里作祟徘徊。
而现在,她终于可以确定了,这一切都是真的。
如那日,在长乐宫西配殿里,她自己立下的誓言——做这些的目的相当纯粹,就是为了博得大明皇帝的注意,进而拥有圣眷,好给心上人许南泫报仇。
朝鲜王李燮和琼花翁主,为了加速他们的末日,她可以不择手段,不惜性命。
她思及这些,激动地咳嗽不止,杜音欲上前帮她顺背,不料她竟如戏精附体般,一把将其推开,转而掀了锦被下榻,手脚并用地跪爬至皇帝脚边。
“陛下,容微臣冒死问一句,”她轻拉那明黄色十二章团龙衮服的边角,泪盈盈地啜泣道,“这正月时节,好端端的,皇后娘娘为何会突然离宫斋戒?”
朱祐樘也不恼,只是静默立于原地,任凭她这么拉拽着,兀自低下头,理了理腰间的宫绦和玉佩。
杜音在旁目睹一切,惊恐已极,然而,地上的郑绿梳却丝毫不见胆怯,相反,她深谙演戏演全套的道理,故而在御前竭尽所能,表现出了莫大的善意。
“微臣落水,完全是咎由自取,怪不得任何人……”因着病体尚未痊愈,她的嗓子仍旧很嘶哑,“还请您……切莫因为微臣无知,与皇后娘娘伤了和气,不然微臣之罪真就是万死难赎了!”
朱祐樘终是蹙了蹙眉,随手挑起她尖尖的下巴。
瞬时,一张梨花带雨的俏玉颜,映入他的眼帘,苍白中泛着几分憔悴,寂寞中透着清丽芳华,是如此的惹人垂怜,又是如此的镜花水月。
“你不过是为情所困,何罪之有?”他俯身将郑绿梳扶回榻上,动作甚是轻缓,然后就像哄孩子入睡一样,替她盖好被子放低枕头。
无视面前伊人惊愣羞涩的目光,他飘然撂下一句凉言,“皇后当众出言无状,有失体统,朕让她斋戒思过已是轻罚。你只管养好自己的身子,别再为不相干的人徒劳伤神。”
堂堂大明国母,时下竟成了皇帝口中“不相干的人”,郑绿梳听得骇然,正犹豫着是否要再劝,忽见萧敬进殿叩首,“禀陛下,司礼监的何鼎在御书房外求见。”
适才老太监一路送秦古居出去,在乾清门下撞见了行色匆匆正往这儿赶的何鼎。
说起何鼎,原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的爱徒。
成化年间,他与萧敬、李广、陈准一同誓死效忠东宫,主要负责刺探外朝时闻。朱祐樘即位后,感念他的拥立之功,将其从御马监监官任上连升三级,一跃迁至司礼监秉笔太监,一时羡煞皇城上下。
然而不为人知的是,日复一日待在司礼监班房里,整理初阅来自全国各地的非密奏折,着实不是件轻松容易的美差事。
算起来,他已有月余不曾进宫面圣了,此趟不请自来,只怕是外朝出了什么大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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