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秋初,英国公府后花园的银杏树刚刚染上第一抹淡黄时,窦昭的孕相已十分明显。原本纤细的腰身渐渐丰腴,小腹微微隆起,像悄悄藏了个小团子。她穿着宽松的锦缎长裙,由画春扶着在园中散步,阳光透过枝叶洒在她温婉的脸上,泛起一层柔光。
“夫人,您慢些。”画春小心翼翼地搀着她的胳膊,“太医说了不能累着。”
窦昭轻笑,掌心轻轻覆上小腹:“这孩子倒是乖巧,除了偶尔晨起有些恶心,倒不怎么闹我。”
那时她还不知道,这份孕早期的平静,不过是命运给予的短暂喘息。
随着秋意渐浓,窦昭的肚子一日日大了起来。到了五个月时,原本微微隆起的小腹已如揣了个小西瓜,行动间多了几分笨拙。她开始感受到胎动——起初只是若有若无的轻触,像小鱼吐泡泡;后来渐渐有力,有时甚至能看见肚皮上鼓起一个小包。
宋墨每每见到,总是又惊又喜。他会在夜里将手轻轻贴在窦昭肚皮上,感受那奇妙的动静。
“这孩子,定是个活泼的。”他的声音在黑暗中格外温柔,带着初为人父的期待。
然而这份期待在太医例行请脉的那日,蒙上了一层阴影。
“夫人,”太医收回诊脉的手,眉头微蹙,“胎儿的头似乎还未完全转下去,胎位略有些偏。”
窦昭的心猛地一沉:“严重吗?”
“现在还早,多数胎儿会自行转正。”太医宽慰道,“只是夫人需得多走动,每日跪姿片刻,有助于胎儿转位。”
送走太医后,窦昭独自坐在窗前,望着院中飘落的银杏叶出神。她的手无意识地抚摸着圆滚滚的肚子,心中涌起一丝不安。
当晚宋墨回府,见她神色郁郁,细问之下得知缘由,当即握紧了她的手:“别怕,明日我再去请太医院院正来瞧瞧。若他也没法子,我就派人去江南寻那位有名的妇科圣手陈娘子。”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眼神坚定,瞬间驱散了窦昭心中的阴霾。
从那天起,宋墨推掉了许多不必要的应酬,一得空就陪着窦昭在园中散步。秋日的英国公府美得如诗如画,金黄的银杏叶铺了满地,踩上去沙沙作响。他挽着她的手臂,一步步走得很慢,很稳。
“累了就说,”他时时留意着她的神色,“我们随时可以休息。”
窦昭抬头,看见他专注的侧脸在秋阳下镀着一层金边,那双总是锐利如鹰隼的眸子,此刻盛满了柔情。她心中一暖,轻声道:“有你在,我不累。”
除了散步,窦昭每日还遵医嘱跪姿片刻。那姿势颇为辛苦,不过一炷香时间,她便额头冒汗,腰酸背痛。宋墨总在一旁守着,时辰一到立即上前扶起她,为她揉按后腰。
“苦了你了。”他看着她隐忍的表情,心疼不已。
窦昭却只是笑笑:“为了孩子,值得。”
许是她的坚持感动了上苍,又或是胎儿本就乖巧,一个月后的复诊,太医欣喜地告知胎位已正。那一刻,窦昭明显感觉到宋墨紧绷的肩膀松弛下来,他紧紧握着她的手,掌心竟有些潮湿。
深秋来临的时候,窦昭的肚子已像揣了个圆滚滚的冬瓜,行动愈发迟缓。原本秀丽的瓜子脸圆润了些,更添几分母性的柔美。因着肚子太大,她夜间难以安眠,常常要靠着软垫半坐着才能入睡。
宋墨便让人特制了一张可调节靠背的床,每晚亲自调整到她最舒适的角度。有时她半夜腿抽筋痛醒,总能发现他已然醒来,正熟练地为她按摩小腿。
“吵醒你了?”她总是歉然。
他却只是摇头,手法轻柔而有力:“你我之间,何须说这些。”
这段日子,窦昭多半时间都靠在铺着厚厚锦垫的太师椅上,由画春陪着翻看那些绣了一半的婴儿衣物。粉的、蓝的、白的小襁褓堆了半张榻,针脚细密,配色雅致,都是她亲手缝制的。
“夫人,您歇会儿吧,这虎头鞋都快绣完了,不差这一针半线的。”画春端来一碗温热的红枣枸杞汤,小心翼翼地递到她手里,“太医说您这几日就该临盆了,可得养足精神才是。”
窦昭接过汤碗,指尖触到碗壁的暖意,轻轻“嗯”了一声。她低头看着自己高高隆起的腹部,那里的小家伙正不安分地踢腾着,力道比往日沉了许多,像是在迫不及待地要出来看看这个世界。她唇角弯起柔和的弧度,用掌心轻轻拍了拍:“这孩子,倒比寻常胎儿活泼些。”
正说着,小腹忽然传来一阵细密的坠痛,像是有只无形的手在里面轻轻拉扯。窦昭眉头微蹙,将汤碗放在一旁,指尖不自觉地攥紧了椅扶手。
“夫人怎么了?”画春立刻察觉到不对,紧张地凑上前来。
“没事,”窦昭深吸一口气,那阵痛感来得快,去得也快,她缓了缓神,笑道,“许是他在伸懒腰呢。”
可到了夜里,那痛感便来得频繁了。起初只是半个时辰一次,到了后半夜,竟缩成了一炷香的功夫就疼上一阵,像是潮水般一**涌来,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窦昭躺在床上,额头上已沁出细密的冷汗,却死死咬着唇,不肯发出一点声音,怕惊动了前院处理公务的宋墨。
画春守在床边,急得眼圈都红了:“夫人,这都疼成这样了,您让奴婢去告诉爷吧!”
窦昭摇摇头,声音因忍痛而有些发颤:“再等等……他今日要审那桩贪腐案,耽误不得。”话刚说完,一阵更剧烈的疼痛袭来,她身子猛地绷紧,指节在锦被上掐出深深的印痕。
恰在此时,房门被轻轻推开,宋墨一身月白常服走了进来。他刚处理完公务,眉宇间还带着几分疲惫,可看到窦昭发白的脸色和紧蹙的眉头,那点疲惫瞬间被惊惶取代。“阿昭?”他快步走到床边,伸手抚上她的额头,触到一片冰凉的汗湿,心猛地一沉,“是不是要生了?”
窦昭见瞒不住,点了点头,强撑着笑道:“刚……刚开始疼,还能忍。”
宋墨哪里肯信?他分明看到她脖颈间的青筋都因忍痛而微微凸起。他立刻转身对门外喊道:“去请稳婆!让厨房备好参汤!再去告诉林管家,府中所有事都暂且搁置,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来打扰!”
他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急切,门外的小厮不敢耽搁,应声跑了出去。很快,府里就忙了起来,稳婆带着两个经验丰富的嬷嬷提着药箱匆匆赶来,侍女们端着热水、干净的布巾在院子里穿梭,脚步轻捷却难掩紧张。
宋墨被稳婆请出了卧房,说是男子在产房里冲撞了煞气不吉利。他虽不信这些,却也知道此刻不能添乱,只能站在廊下,隔着一扇雕花木门,听着里面传来的动静。
起初只是稳婆和嬷嬷们低低的吩咐声,没过多久,就隐约传来窦昭压抑的痛呼。那声音很轻,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却像一把钝刀,一下下割在宋墨心上。
他素来沉稳的脸上此刻写满了焦虑,眉头拧成一个深深的“川”字,下颌线绷得紧紧的。他背着手在廊下踱来踱去,青石板被他踩得发出“咚咚”的声响,与房内隐约的痛呼声交织在一起,显得格外揪心。
贴身小厮福安端来一杯热茶,小心翼翼地递上前:“爷,您喝点茶暖暖身子吧,都站了快一个时辰了。”
宋墨看都没看那茶杯,只是盯着紧闭的房门,声音沙哑地说:“拿走。”他的拳头紧握在身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连带着手臂上的青筋都突突地跳着。
福安不敢多言,悄悄退到一旁,看着自家爷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也跟着揪紧。他跟着宋墨多年,见过他在朝堂上舌战群儒的从容,见过他在沙场上指挥若定的威严,却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那双总是沉静如深潭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有担忧,有恐惧,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无力感。
房内的痛呼声断断续续,时而低弱,时而急促,每一声都像重锤敲在宋墨心上。他停下脚步,猛地攥住了廊下的朱红柱子,指腹深深嵌进木头的纹路里。
就在这时,房内突然传来窦昭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呼,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凄厉。宋墨浑身一震,再也按捺不住,抬脚就要往房里冲。
“爷!使不得!”福安和几个小厮慌忙拦住他,“产房血腥,冲撞了不吉利啊!”
“让开!”宋墨双目赤红,声音因焦急而嘶哑,“我要去看看她!”
“爷三思啊!”福安跪下来抱住他的腿,“老夫人特意交代过,男子入产房会冲撞产妇,对夫人和小主子都不利啊!”
听到会对窦昭不利,宋墨猛地停下脚步,胸口剧烈起伏着。他死死盯着那扇门,仿佛要把它看穿一般。良久,他才颓然后退一步,重重一拳砸在廊柱上,手背顿时渗出血丝。
“阿昭……”他低喃着,声音里满是痛苦和无助。
福安从未见过自家爷这般模样,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招呼小厮:“快!快去问问里面怎么样了!”
一个小厮急忙跑到窗下询问,里面传来嬷嬷的回应:“夫人还好,就是宫口开得慢些,爷请耐心等待。”
宋墨靠在柱子上,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不能乱,这个时候他必须稳住。可听着里面隐约传来的痛呼声,他的心就像被放在油锅里煎炸一般。
时间一点点流逝,夜色越来越深,院子里的灯笼被风吹得轻轻摇晃,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咚——咚——”,已是三更天了。
产房里,窦昭的额发早已被汗水浸透,贴在苍白的脸颊上。她躺在床上,双手紧紧抓着床头的雕花栏杆,指节都泛了白。一阵阵剧烈的疼痛袭来,像是要把她的身体撕裂开来,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夫人,再加把劲!已经看到头了!”稳婆满头大汗地跪在床边,声音带着鼓励。
窦昭咬着牙,下唇已经被自己咬出了血痕。她眼前阵阵发黑,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了,只想就这么昏过去。可就在这时,她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宋墨的身影——那个在廊下焦急等待的身影,那个平日里沉稳如山,此刻却定是满脸担忧的男人。
她仿佛能看到他紧蹙的眉头,能听到他压抑的呼吸声。
“宋墨……”她喃喃地念着他的名字,心头涌上一股暖流。
紧接着,那个早已取好的名字也跳进了脑海——怜君。
她的女儿,宋怜君。那个她盼了许久的孩子,那个要被岁月温柔以待,又能坚守本心的小姑娘。
她不能放弃。为了宋墨,为了那个还没见过面的孩子,她必须撑下去。
一股莫名的力气忽然从心底涌了上来,顺着四肢百骸流遍全身。窦昭猛地睁开眼睛,原本因痛苦而涣散的眼神变得异常明亮。她深吸一口气,在稳婆的指引下,用尽全身力气向下用力——
“啊——!”一声压抑许久的痛呼终于冲破喉咙,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门外的宋墨听到这声痛呼,浑身猛地一震。他停下脚步,死死盯着那扇门,心脏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福安看到他的脸色,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只能紧张地攥着手里的茶盘。
房内的动静忽然变得剧烈起来,稳婆和嬷嬷们的声音也急促了许多,夹杂着窦昭越来越响亮的痛呼,却奇异地透着一种即将解脱的张力。
宋墨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他靠在柱子上,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在往头顶冲。他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在心里一遍遍地祈祷着,求漫天神佛保佑他的阿昭,保佑他们的孩子。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宋墨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的时候,一声清亮的啼哭忽然划破了夜空,像一道惊雷,瞬间炸响在寂静的院子里。
那哭声响亮而有力,带着新生的蓬勃朝气,一下子驱散了笼罩在府中的紧张与压抑。
宋墨猛地睁开眼睛,瞳孔因震惊而微微放大。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那哭声又接连响了几声,清晰地传进他的耳朵里。
“生了!生了!”稳婆惊喜的声音从房内传出来,带着难以抑制的喜悦,“恭喜国公爷!是位千金!母女平安!”
母女平安!
这四个字像一道暖流,瞬间涌遍宋墨的四肢百骸,驱散了所有的焦虑与恐惧。他只觉得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幸好及时扶住了旁边的柱子才稳住身形。
福安连忙上前扶住他:“爷!您没事吧?”
宋墨摆了摆手,声音因为激动而带着明显的颤抖:“我没事……没事……”他看着那扇依旧紧闭的房门,眼眶忽然有些发热,方才强忍着的情绪此刻像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
他的阿昭,他的孩子,都平安。
这就够了。
廊下的风带着秋夜的凉意吹过,却吹不散宋墨心头的滚烫。他站在那里,听着房内渐渐低下去的啼哭声,还有稳婆轻柔的哄逗声,唇角忍不住微微上扬,露出了连日来第一个真正轻松的笑容。
很快,房门被打开,稳婆抱着一个用大红襁褓包裹着的婴儿走了出来,满脸喜气地送到宋墨面前:“爷,您瞧瞧,这小千金多俊啊,眉眼像极了夫人呢。”
宋墨的目光落在那个小小的包裹上,襁褓里的婴儿闭着眼睛,小脸红扑扑的,还皱巴巴的像只小猴子,可在他眼里,却是这世间最珍贵的宝贝。他伸出手,想要抱抱,却又怕自己笨手笨脚地弄伤了她,指尖悬在半空,犹豫了许久。
稳婆看出他的顾虑,笑着将襁褓轻轻递到他怀中:“爷放心,托着头和腰就好。”
宋墨小心翼翼地接过女儿,那柔软的触感让他整个人都僵住了。他低头看着怀中这个小小的生命,她那么轻,那么小,却仿佛有千钧重,直接压在了他的心尖上。
“怜君……”他轻声唤着早已取好的名字,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小婴儿似乎听到了父亲的呼唤,小嘴微微动了动,眼睛睁开一条缝,乌溜溜的眼珠转了转,正好对上宋墨深情的目光。
那一瞬间,宋墨只觉得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感涌上心头,既甜蜜又酸楚。这是他的骨肉,他与阿昭血脉的延续。
“爷,夫人累得睡着了,您快进去看看吧。”嬷嬷的声音从房内传来。
宋墨这才回过神,将孩子交还给稳婆,迫不及待地迈步走进了卧房。
房内还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和草药味,窦昭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嘴唇干裂,显然是耗尽了力气。即使是在睡梦中,她的眉头依然微微蹙着,仿佛还在承受着方才的痛苦。
宋墨放轻脚步走到床边,在她身边坐下,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替她拂去额前汗湿的碎发。指尖触到她微凉的肌肤,他的心轻轻一颤,低声唤道:“阿昭。”
窦昭没有醒,只是在睡梦中蹙了蹙眉,像是还在承受着疲惫。
宋墨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他知道,她为了这个孩子,受了多大的罪。他伸出手,轻轻握住她放在被外的手,她的手很凉,还带着一丝颤抖,他便用自己的掌心紧紧裹住,想要把自己的温度传递给她。
这时,稳婆抱着孩子走了进来,将襁褓轻轻放在窦昭身边。那小小的婴儿似乎感受到了母亲的气息,原本闭着的眼睛忽然睁开了一条缝,乌溜溜的眼珠转了转,正好对上宋墨望过来的目光。
那眼神清澈而懵懂,带着初生的好奇,一下子撞进了宋墨的心底。
他的心猛地一软,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又酸又暖。他低下头,看着女儿皱巴巴的小脸,看着她那只挥舞着的小拳头,轻声道:“怜君……我的女儿。”
窗外的月光不知何时变得格外明亮,透过窗棂洒进房内,落在一家三口身上,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秋夜的风依旧寒凉,可这间卧房里,却充满了新生的暖意与希望。
宋墨的目光在妻子和女儿之间流转,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感充盈着他的胸膛。他轻轻抚过窦昭苍白的脸颊,又碰了碰女儿柔软的小手,在心中暗暗发誓:这一生,定要护她们母女周全,让她们永享安乐。
夜色渐淡,天边泛起鱼肚白,新的一天即将开始。而对英国公府来说,这也是全新的开始——一个有了小千金,更加完整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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