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京城,落叶纷飞,带着一种繁华落尽的萧索。宋墨的请辞奏章,如同投入湖面的一颗石子,虽未激起滔天巨浪,却也引来了层层涟漪。皇上挽留未果,最终准奏,赐下不少金银帛缎,算是全了这段君臣之谊。那些昔日或明或暗的对手,闻讯后反应各异,有扼腕叹息,有幸灾乐祸,亦有几分兔死狐悲的怅惘。宋墨却已无心理会这些,他迅速而低调地处理了京中产业,辞别了少数几位真正交好的同僚与旧部,在一个晨雾迷蒙的清晨,带着窦昭与怜君,乘坐几辆看似普通的青篷马车,悄然离开了这座承载了他半生荣耀与纷争的城池。
马车辘辘南行,离京越远,天地便越发开阔。怜君几乎是趴在车窗边,小脸贴着冰凉的窗框,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与她过往六年所见截然不同的风景。京城的亭台楼阁、朱门高墙逐渐被抛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广袤的田野、起伏的丘陵、蜿蜒的河流以及点缀其间的白墙黛瓦。空气不再是京城那种混杂着脂粉、炊烟与尘土的气息,而是带着泥土的芬芳、草木的清新和一丝湿润的水汽,沁人心脾。
“娘,你看那山,好像一幅水墨画!”怜君指着远处如黛的群山,兴奋地回头对窦昭说。她今日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杏子黄绫裙,外罩一件浅碧色比甲,因着连日赶路,发髻有些松散,几缕柔软的碎发垂在耳侧,更显得小脸莹白,眼眸晶亮。
窦昭顺着女儿的手指望去,眼中也流露出轻松与惬意。她今日未施粉黛,只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色衣裙,乌黑的秀发用一支简单的玉簪绾起,褪去了在京中时作为官眷的几分雍容,更添了几分江南女子的婉约风致。她将怜君揽回身边,用细棉帕子轻轻擦去她鼻尖上沾着的一点灰尘,柔声道:“是呢,这便是‘远山如黛,近水含烟’的景致了。我们越往南走,这样的景色会越多。” 她心中那份因离开熟悉环境而生的些许怅惘,在这片开阔天地间,也渐渐被抚平。离开朝堂纷争,于宋墨是解脱,于她,何尝不是一种心之所向的宁静?
宋墨骑马行在马车旁,听着车内妻女的软语,看着眼前豁然开朗的山水,胸中积郁多年的块垒,仿佛也被这江南湿润的风悄然融化。他今日未着官袍,只穿了一身藏青色直缀,腰束同色腰带,身形挺拔如松,眉宇间少了在朝堂时的凝重与锋芒,多了几分闲适与舒展。偶尔回头望向马车车窗里探出的两张依偎的笑脸,只觉得人生圆满,不过如此。
行了约莫半月余,问过数次路,穿过几片茂密的竹林,一行人终于抵达了目的地——云溪坞。这里比宋墨派人描绘回来的图景更为秀美。村子不大,约莫几十户人家,白墙黛瓦的屋舍错落有致地散布在山坳与水畔之间。一条清澈见底的溪流蜿蜒穿过村落,溪水潺潺,撞击着溪中圆润的卵石,奏出清脆的乐章。溪畔生长着茂密的菖蒲和水草,几只白鹭在浅水处优雅地踱步。远处是层层叠叠的茶园和稻田,再远些,则是苍翠欲滴的连绵山峦,山顶云雾缭绕,宛如仙境。
“爹爹,这就是云溪坞吗?好美啊!”怜君被宋墨抱下马车,立刻被眼前的景色吸引,提着裙摆就要往溪边跑。
“慢些,当心脚下。”窦昭连忙唤住她,眼中却也满是惊艳与满意。这里的确如宋墨所说,山明水秀,远离尘嚣,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让人心神安宁的气息。
宋墨早已相中了一块位于溪流上游转弯处的空地,这里地势略高,背靠一片小小的竹林,面朝溪流和开阔的田野,既清静,视野又好,且与村落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失烟火气,又能保有私密。
筑屋的过程,充满了亲手创造的乐趣与艰辛。宋墨拒绝了仆役们过多的插手,许多事情都亲力亲为。他挽起袖子,和请来的当地工匠一起,丈量土地,夯筑地基。窦昭则带着怜君,负责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用溪水调和泥浆,递送工具,或者在一旁煮茶备饭。
怜君对这一切都感到无比新奇。她看着爹爹原本执笔握剑的手,此刻沾满了泥土和木屑,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在秋日的阳光下闪闪发光。她学着娘亲的样子,用小小的陶壶提来清凉的溪水,踮着脚尖递给爹爹:“爹爹,喝水。”
宋墨接过女儿递来的水,仰头饮下,那甘甜的溪水仿佛瞬间驱散了所有的疲惫。他蹲下身,指着初具雏形的屋基,对怜君说:“看,这里以后就是我们的家了。这边是正房,那边留出来给你做书房,窗外正好能看到那片竹林。”
怜君睁大眼睛,努力想象着房屋建成后的样子,小脸上充满了期待:“爹爹真厉害!”
窦昭则在一旁,用树枝在松软的泥地上画出简单的图样,与工匠商量着窗户开在哪里能引进最多的阳光,灶台如何搭建才更省柴火。她虽出身世家,但持家多年,又历经变故,于这些生活琐事上,竟也显得游刃有余。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在她娴静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专注的神情,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更能打动宋墨的心。
经过一个多月的忙碌,一座雅致而不失朴拙的小院终于落成了。院墙是用本地常见的青石混合着黄泥垒砌的,不高,墙上已经爬上了些刚刚移植过来的青藤,虽未茂盛,却已显生机。院门是竹制的,推开时会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带着几分田园的趣味。
院内,正房三间,左右各带一间厢房。房屋结构简洁,却处处可见匠心。窗棂是宋墨亲手雕的简单的如意纹样,窦昭则用素绢糊了窗,透光而又柔和。堂屋宽敞明亮,摆着竹制的桌椅,墙上挂着一幅窦昭手绘的墨兰,清雅脱俗。卧房布置得温馨舒适,床榻上是窦昭带来的细棉布被褥,散发着阳光和皂角的清香。
窦昭在院子的东侧开辟了一小块花圃,将她从京中带来的、精心培育的牡丹和几株兰草移栽过来,又向村妇讨了些本地常见的凤仙、牵牛花种子撒下,期待着来年花开满园。宋墨则在西侧辟了一块菜地,翻土、施肥,种上了青菜、萝卜、葱蒜等时令蔬菜,甚至还搭了个小小的豆棚架。他笑着对窦昭说:“往日只知‘君子远庖厨’,如今方知‘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的意趣。”
怜君很快便彻底爱上了这里的生活。她再也不用像在京城时那样,出门必有仆妇跟随,行动皆在深宅高墙之内。在云溪坞,她是自由的。白日里,她跟着母亲在特意为她布置的小书房里读书。这书房虽小,却窗明几净,书架上整齐地码放着从京中带来的典籍,还有宋墨和窦昭陆续为她搜罗的新书。
窦昭的学识,很快便让云溪坞的乡邻们惊叹不已。起初只是偶尔有村塾的夫子前来探讨诗文,后来,渐渐有村民拿着远方亲人的来信,或者需要书写田契、家书,都怯生生地来到宋家小院求助。无论来者是谁,窦昭总是放下手中的书卷,温和接待,耐心询问,然后一字一句地代为书写,遇到不识字的,还会细细地将内容读给对方听,直到对方完全明白为止。她态度谦和,毫无架子,很快就赢得了村民们的尊敬与喜爱。怜君在一旁看着,母亲那柔声解释、执笔书写的侧影,在她心中,比任何圣贤书上的教诲都更加深刻地诠释了何为“学问”与“仁心”。
到了午后,通常是怜君最期待的时光。宋墨会放下手中的书卷或农具,带着怜君去后山。山路蜿蜒,林木葱郁,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点点光斑。宋墨不再是那个威严的朝堂重臣,而是一个耐心又风趣的导师。他教怜君辨认各种草药:“这是金银花,清热解暑;那是鱼腥草,治咳嗽最好……记住,采药不可竭泽而渔,要留根,以待来年。”他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在山风中清晰地传入怜君的耳中。
当然,骑射的课程也从未间断。宋墨为怜君量身打造了一张更合用的小弓。在后山一处平坦的草地上,怜君一次次地拉弓、瞄准、放箭。
“爹爹,你看我射得准不准!”这一日,怜君凝神静气,小弓拉得比往日更满,只听“嗖”的一声,箭矢破空而去,虽然离靶心还有些距离,却稳稳地扎在了作为目标的树干上,入木三分,箭尾微微颤动。
宋墨眼中闪过毫不掩饰的赞赏,他走上前,大手揉了揉女儿的头发,触感柔软蓬松:“力道和稳性都比上次进步多了!我们怜君果然有天赋。”他仔细检查了箭矢落点,又指点道,“不过,气息还要再沉一些,开弓时肩要放松,力从地起,贯于腰背,发于指尖。”
怜君用力点头,将父亲的每一句话都牢记在心。她转头,却见母亲不知何时已站在不远处的廊檐下,手里拿着一卷书,正含笑望着他们。夕阳的金辉如同温柔的纱幔,笼罩在窦昭身上,将那身素雅的衣裙染上了温暖的橘色,她嘴角噙着的那抹笑意,比天边的晚霞还要柔美。
宋墨也看到了妻子,他大步走过去,很自然地伸出手,从身后轻轻环住窦昭纤细的腰肢,将下巴抵在她的发顶,嗅着她发间淡淡的兰草清香,低声问:“在看什么?书还是我们?”
窦昭微微侧头,脸颊轻触到他的下颌,眼中笑意更深:“书是死的,人是活的。自然是看你们父女俩。”她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丝戏谑,更多的却是欣慰,“没想到,我们宋大人褪去官袍,教起孩子来,竟有这般耐心细致,可比在朝中训诫下属时温和多了。”
宋墨低笑,胸腔传来微微的震动,手臂收得更紧了些:“那是自然。朝堂是国家公器,不得不严;家中是骨肉至情,自然要慈。何况……”他低头,在窦昭光滑的额间印下轻柔而珍重的一吻,声音低沉而充满情感,“是教导我们的明珠。”
怜君看着父母相依相偎的身影,在落日熔金的光辉中,构成了一幅完美和谐的画卷,她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塞得满满的,暖洋洋的。她悄悄拾起弓箭,更加认真地练习起来,心想,一定要变得更厉害,才能永远守护住这样美好的时光。
闲暇时,窦昭也会带着怜君去溪边。她们并不只是浣纱,更多的时候,是去感受那份自然的情趣。溪水清浅,能看到水底光滑的卵石和穿梭其间的小鱼。窦昭会坐在溪边平坦的大石上,教怜君读那些描写江南景致的诗词。
有一次,怜君看着水中成群结队、倏忽来去的游鱼,忽然想起读过的汉乐府,她仰头问窦昭:“娘,‘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这里的水,是不是也像诗里写的那样,到了夏天就会长满莲叶荷花?”
窦昭顺着女儿的目光望向清澈的溪流,仿佛已经看到了来年夏日接天莲叶的盛景,她笑着点头,将怜君被风吹乱的发丝别到耳后:“是啊,你看那边水湾处,水较深,泥也肥,正是长莲藕的好地方。等明年夏天,荷花开了,莲蓬熟了,娘就带你来采莲,教你做你爹爹最爱吃的冰糖莲子羹,再用新鲜莲叶蒸饭,那才叫清香呢。”
怜君听得向往不已,只觉得这云溪坞的生活,每一天都充满了新的期待。
而宋墨,在这里彻底褪去了昔日的锋芒,展现出骨子里的温润与从容。他会在清晨,天边刚泛起鱼肚白时,就轻轻唤醒窦昭,两人携手登上屋后的小山坡,看一轮红日如何喷薄而出,将云霞、山峦、溪流和稻田都染上瑰丽的色彩。他会在这静谧的时刻,握住窦昭的手,什么也不说,却又仿佛说尽了一切。
雨天,他们不便出门,便会在堂屋对坐煮茶。宋墨亲自烹水,窦昭则选出合适的茶叶,夫妻二人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看着氤氲的水汽从茶壶中袅袅升起,谈论着诗词,或者怜君近来的进益,偶尔相视一笑,便是岁月静好的最佳注解。有时兴起,宋墨还会铺开宣纸,窦昭研墨,他挥毫写下即兴所得的诗句,窦昭则在旁品评,或者含笑续上后联,琴瑟和鸣,莫过如此。
宋墨的武艺也并未搁下,反而成了守护这一方安宁的力量。有一次,邻村几个游手好闲的混混,听说云溪坞来了户看似富足的外乡人,便动了歪心思,趁夜前来骚扰,还想偷窃宋家晾晒在院中的药材。宋墨闻声而出,他甚至未曾动用兵器,只凭借高超的身手和凌厉的气势,三拳两脚便将那几个宵小制服,捆了送去里正处。事后,村民纷纷前来道谢,送来些自家产的鸡蛋、蔬菜,宋墨一概婉拒,只淡然道:“邻里互助,本是应当。诸位不必挂怀。” 经此一事,云溪坞的村民对这位看似文雅、实则身怀绝技的宋先生更是敬佩有加。
渐渐地,云溪坞及周边村落的人都知道了,溪边那户青藤绕墙的人家里,住着一位文武双全、待人宽厚的宋先生,一位学识过人、心地善良的宋夫人,还有一个聪明伶俐、活泼可爱的小女儿怜君。他们从不谈及京城往事,也无人探究他们为何来到这偏僻乡野,大家只是默契地接纳了这户与众不同的人家,享受着与他们比邻而居的安宁与祥和。
岁月就在这云溪之畔,如门前溪水般,潺潺流淌,悠长而宁静。春去秋来,院中的兰草吐露芬芳,牡丹如期绽放,菜地里的蔬菜一茬接一茬地生长。怜君在父母的悉心教导下,如同院中那些沐浴着阳光雨露的植物,茁壮而健康地成长着,知识、武艺与品性,都在日复一日的平淡生活中,悄然积淀。这座名为“家”的小院,成了他们远离风暴后最安稳、最温暖的港湾,每一寸土地,每一缕空气,都浸透着平淡却真实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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