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暮春,云溪坞的春日总显得格外绵长而湿润。几场淅淅沥沥的春雨过后,空气仿佛被彻底洗涤过一般,澄澈明净,带着泥土、青草和野花混合的清新气息。院角那几株从京城带来的牡丹,似乎已经完全适应了江南的水土,今年开得尤为热烈而雍容。碗口大的花朵,层层叠叠的花瓣舒展开来,颜色是那种饱满欲滴的深粉红,在午后温煦的阳光下,泛着丝绸般的光泽,引来几只胖乎乎的蜜蜂嗡嗡地忙碌着。
怜君坐在院中的青石凳上,面前是一张打磨光滑的榆木小桌。她已经十二岁了,身形抽条了不少,褪去了不少孩童的圆润,显露出少女初成的清秀轮廓。她穿着一身藕荷色的细布衣裙,领口和袖口绣着同色系的缠枝莲纹,是窦昭亲手绣的,针脚细密匀净。乌黑浓密的长发梳成了双环髻,各系着一根浅紫色的发带,随着她低头的动作,发带末端轻轻拂过她白皙的侧颈。
她正凝神静气,临摹着母亲窦昭写的一篇小楷《洛神赋》。窦昭的字,如其人,清丽秀雅,风骨内蕴,笔画间既有女子的柔媚,又不失端庄稳重。怜君握笔的姿势已十分标准,手腕悬空,运笔力求平稳。阳光透过院内那棵老桂花树的枝叶缝隙,在她面前的宣纸上投下斑驳摇曳的光影,也照亮了她专注的眉眼。她的睫毛长而密,像两把小扇子,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鼻尖因为专注,微微沁出些许细小的汗珠,嘴唇轻轻抿着,显示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偶尔写到一个复杂的字,她会停下来,仔细对照母亲的范本,眉头微蹙,思索片刻,才又落笔。那认真的神态,俨然已有几分窦昭当年的风范。
宋墨与窦昭并肩站在正屋的廊檐下,静静地看着院中的女儿。廊下悬挂着一串风铃,是用洗净的贝壳和细竹管做的,是怜君前年跟着村里老匠人学的手艺,微风拂过,发出清脆悦耳、零零落落的声响,更衬得这小院的宁静。
宋墨今日穿着一身苍青色的家常直缀,料子普通,却浆洗得十分挺括,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岁月似乎格外厚待他,近六年的乡居生活,并未在他脸上刻下太多风霜的痕迹,反而洗去了在京时眉宇间常存的凝重与疲惫,让他看起来更加舒朗从容。只是眼角添了几道细密的笑纹,那是无数次如同此刻般,看着妻女,由心底漫上笑意的证明。
窦昭站在他身侧,穿着一身雨过天青色的襦裙,外罩一件月白色的半臂,素净雅致。她的发髻简单地绾在脑后,插着一支莹润的白玉簪,那是宋墨去年在她生辰时,用一块偶然得来的上好籽料,亲手打磨而成的,样式简单,却温润光华,一如她的人。她的目光柔和地落在怜君身上,看着女儿一笔一画地认真模样,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欣慰与温柔。阳光勾勒着她依旧清丽秀美的侧脸轮廓,时光仿佛在她身上停滞了,只沉淀下愈发沉静安宁的气韵。
“还记得刚到这里时,你总担心怜君不习惯,怕乡野生活粗糙,耽误了她的教养,也怕她思念京城的繁华。”窦昭微微侧过头,声音轻柔得像是在呢喃,仿佛怕惊扰了院中那片静谧的阳光,也怕惊扰了这来之不易的安宁岁月。她的目光与宋墨相接,眼中带着一丝回忆往事的感慨。
宋墨闻言,唇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个温和的弧度。他伸出手,极其自然地握住窦昭放在身侧的柔荑。她的手并不十分细腻,常年操持家务、侍弄花草,指腹带着薄薄的茧子,却依旧温暖柔软。他的指尖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一种无声的亲昵与依赖在两人之间流淌。
“现在看来,确实是我多虑了。”宋墨的目光重新投向院中的怜君,眼神深邃而温柔,如同院外那条包容一切的云溪,“你看她,比在京城时活泼健康多了,脸色红润,眼神清亮。这里的山水养人,民风淳朴,让她能自由自在地长大。”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柔了几分,带着一种历经千帆后的笃定与满足,“更重要的是,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心是定的,是安的。这比任何繁华富贵、高门深院,都更能滋养人。”
他的话语,一字一句,敲在窦昭的心上。她反手轻轻回握住他宽厚温暖的手掌,指尖传来他平稳的脉搏跳动,让她感到无比的踏实。是啊,此心安处是吾乡。这云溪坞的一草一木,这亲手筑起的小院,这日复一日的平淡生活,早已成为了他们真正意义上的家园。这里没有朝堂上无处不在的窥探与算计,没有需要时刻维持的体面与权衡,有的只是最本真的生活,和最真挚的相守。
夕阳渐渐西沉,天边的云彩被染上了浓烈而绚烂的色彩。从最初的橘黄,到绯红,再到瑰丽的紫粉,一层层渲染开来,如同打翻了仙人的调色盘,瑰丽无比。晚霞的光芒不再刺眼,变得温暖而醇厚,给远处的山峦、近处的溪流、院中的花草树木,以及廊下相依的两人和院中习字的少女,都披上了一层梦幻般的金色光晕。他们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交织在一起,投射在青石板上,仿佛再也分不开彼此。
怜君终于临摹完了最后一笔,她轻轻放下笔,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酸的手腕。抬起头,正看到廊下父母相依相偎的身影,在漫天霞光的映衬下,美好得像一幅精心绘制的画。她心头一暖,一股难以言喻的幸福感和满足感充盈在心间。她站起身,像一只轻盈的蝴蝶,朝着父母飞奔过去,裙裾在晚风中微微飘动。
“爹,娘!”她跑到近前,很自然地伸出双臂,一边一个挽住了父母的胳膊,将头亲昵地靠在窦昭的肩上,又侧过脸对着宋墨笑,声音清脆如溪水击石,“我写完字了!今晚我们吃爹爹种的那畦小青菜好不好?我看它们长得水灵灵的,肯定特别甜!我去摘!”
她说着,眼中闪着跃跃欲试的光彩,那是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活泼与纯真,是在这云溪山水间被完好保护下来的赤子之心。
宋墨和窦昭同时低头看着女儿,看着她因为奔跑而微微泛红的脸颊,看着她亮晶晶的、毫无阴霾的眼睛,看着她对一畦青菜都充满期待的模样,两人不约而同地相视而笑。那笑容里,包含了太多太多的内容——有对女儿成长的欣慰,有对眼下生活的满足,有对彼此选择的肯定,更有一种历经风雨后,终于抵达宁静港湾的深深庆幸与安然。
“好,你去摘,记得挑最嫩的。”窦昭温柔地抚了抚女儿的头发,柔声叮嘱。
“小心些,别踩坏了旁边的菜苗。”宋墨也含笑补充,眼神宠溺。
怜君欢快地应了一声,松开他们的手臂,像一只快乐的小鹿,转身就朝着西侧那片生机勃勃的菜地跑去。夕阳将她的背影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那蹦跳的脚步,充满了生命的活力。
看着女儿跑远的背影,消失在菜地那一片郁郁葱葱的绿色之后,宋墨收回目光,转而深深地望进窦昭的眼中。他握紧了她的手,轻声叹道,那叹息里没有丝毫遗憾,只有满满的充盈:“阿昭,你看,世间荣华富贵,朝堂权谋纷争,万千气象,终究抵不过此刻的岁月静好,人间烟火。”
窦昭迎着他的目光,眼中水光潋滟,是理解,是共鸣,是同样的心满意足。她微微颔首,声音轻柔而坚定:“是啊,墨哥哥。有山有水,有书有茶,有女承欢,有你在侧,便是此生最圆满的归宿,再无他求。”
晚风拂过,带来溪水的凉意和花草的暗香。廊下的贝壳风铃又叮叮咚咚地响了起来,与远处隐约传来的几声犬吠、溪流的潺潺声、以及怜君在菜地里哼唱的不知名小调,交织成了一首独属于云溪坞的、宁静而悠远的黄昏曲调。
宋墨伸出手臂,轻轻揽住窦昭的肩头,将她拥入怀中。窦昭顺势靠在他坚实的肩膀上,两人一同望向天边那最后一抹瑰丽的霞光,望向这片他们亲手建立、并深深眷恋的家园。此心安处,即是吾乡。往后的岁月,或许依旧平淡,却必将如同这溪水般,长流不息,温暖而安宁。而他们,将始终执手,看尽这云溪之畔的每一次日出日落,霞起霞灭。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