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崖的传说在潞河渔夫口中是道淌血的咒。老艄公们啜着烧刀子,总爱在潮涨时指着雾中嶙峋的礁石说:“瞧见那尖牙似的岩缝没?百年前胤朝水师在那儿沉了九十九艘楼船,怨气凝成黑水,专吞新妇的魂。”
谢明萱的嫁船此刻正泊在这鬼地方。她攥着瀛洲聘礼里的螺钿梳,指节发白地望着雾中渐显的朱红楼船——那船头立着的男人披着孔雀翎大氅,腰间悬的却不是玉佩,而是串风干的婴孩指骨。
“萱儿莫怕。”冯氏将翡翠镯子往她腕上硬套,镶玉抹额被冷汗浸得发亮,“佐藤家是瀛洲望族,能攀上这门亲……”
楼船忽地传来三声号角,惊起崖顶盘旋的食尸鹫。谢明萱看着未来夫婿佐藤信吾苍白如纸的脸,突然想起三日前在祠堂偷听的秘闻——那夜谢无咎抚着青铜鼎说:“黑水崖沉的不是船,是前朝十万阴兵。”
议亲宴设在佐藤家的海月阁。十二扇玳瑁屏风后,九条雪正用鲛人血调胭脂,木屐碾过满地珍珠,发出细碎的哀鸣。
“谢小姐可知瀛洲新娘的规矩?”佐藤信吾的官话带着黏腻的海腥气,金扇挑起谢明萱的下巴,“需用夫君家的血,在眉心点朱砂。”他指甲突然刺破指尖,血珠滚落的刹那,阁外黑浪拍出巨响。
谢明萱踉跄后退,撞翻了盛着生鱼片的琉璃盏。切得薄如蝉翼的鲷鱼片下,赫然露出半张刺青人脸——正是谢家货船失踪的舵手老周。她喉间泛起酸水,瞥见佐藤袖口内蜿蜒的九鼎纹,与谢无咎掌心血痕如出一辙。
“佐藤君说笑了。”谢无咎的咳嗽声自屏风后传来。他裹着素白鹤氅,指尖捏着支珊瑚簪,“我们汉家女儿点妆,向来只用夫君的心头血。”
烛火骤暗。
九条雪腕间的鲛珠突然炸裂,蓝光中映出黑水崖底的诡景——无数青铜鼎嵌在沉船舱内,鼎耳拴着铁链,链尾捆着白骨新娘。谢明萱的尖叫声卡在喉间,因她看清了最近那具白骨的嫁衣纹样,竟与自己身上这件分毫不差。
子夜的海月阁飘着腐骨草的香。谢无咎倚在甲板栏杆上,看佐藤家的奴仆往黑水里倒黍米——这是瀛洲镇魂的旧俗,米粒沉处必起冤魂。
“谢公子可知黑水崖的潮信比别处早三刻?”佐藤信吾的金扇掠过他颈侧,“因着海底埋了胤太祖的镇海戟,每逢朔望,十万阴兵便要操练。”
谢无咎将药囊里的鬼笔菌粉撒向海风:“佐藤先生更该知道,腐骨草最喜阴兵戾气。”菌粉触水的刹那,黑浪间浮起幽蓝光点,隐约聚成凤凰展翅的轮廓。
佐藤瞳孔骤缩。他腰间指骨突然发出婴啼般的尖啸,阁内霎时涌入浓雾。谢明萱的呼救声自雾中传来,夹杂着冯氏歇斯底里的咒骂。谢无咎反手扣住佐藤腕脉,指尖银簪抵住他咽喉:“用活人新娘养鼎,佐藤家好大的手笔。”
海月阁地板轰然塌陷,露出底舱的青铜鼎阵。九十九具新娘白骨环抱鼎身,天灵盖皆嵌着鲛珠。谢明萱被铁链悬在阵眼处,嫁衣下摆浸着黑水,正慢慢凝成冰碴。
“阿萱可知为何选你?”佐藤抚过她惨白的脸,“因你生辰八字,恰合九鼎归位之数。”
谢无咎的银铃在鼎阵中炸开清鸣。他踏着白骨跃向阵眼,鹤氅被黑水腐蚀成缕,露出脊背上狰狞的凤凰刺青——与青铜鼎纹严丝合缝。佐藤信吾的金扇劈空而来,却在触及刺青时燃起蓝焰。
“原来谢公子才是真正的鼎纹容器!”
九条雪的尖叫混着潮声荡来。她朱红袴角扫过鼎耳,鲛珠坠子折射的光束突然定住佐藤动作。谢无咎趁机斩断铁链,将谢明萱推给破雾而入的陆昭华:“带她走!”
黑水突然沸腾。
海底升起艘锈迹斑斑的楼船,甲板上立着胤朝水师的腐尸。佐藤信吾大氅下的皮肤寸寸剥落,露出爬满九鼎纹的骸骨:“谢公子既不愿做容器,便当祭品罢!”
谢无咎咳着血笑出声。他撕开左臂纱布,腐骨草灼伤的伤口正涌出幽蓝菌丝。菌丝缠住鼎阵的刹那,海底传来裂帛般的巨响——那柄传说中的镇海戟破水而出,戟尖正指佐藤眉心。
“黑水崖吞的不是新妇魂。”谢无咎握戟的手暴起青筋,“是你们这些偷鼎贼的贪念。”
五更天,谢明萱在潞河港醒来。嫁衣换成粗麻布,腕间翡翠镯子裂成两半,露出内壁刻的瀛洲密文。冯氏疯疯癫癫地对着海哭嚎,而谢无咎正倚在货箱上煎药,后背缠满渗血的纱布。
“为什么救我?”她嗓子哑得吓人。
谢无咎将熬好的腐骨草汤推过去:“因你腕上流着谢家的血。”
晨雾中传来九条雪的木屐声。她颈间换了串新鲛珠,珠心封着佐藤信吾的指骨:“谢公子这出戏精彩,妾身备了份谢礼。”漆盒掀开的刹那,谢明萱捂住嘴——盒中盛着的,正是黑水崖底那具白骨新娘的嫁衣。
谢无咎抚过衣襟处的九鼎纹,突然剧烈咳嗽。血沫溅在琉璃窗上,映出陆昭华率羽林卫查封佐藤商船的身影。更远处,六福正偷摸往裤腰里塞青铜鼎耳,浑然不知菌丝已爬上他的脚踝。
“阿萱可知真正的黑水咒是什么?”谢无咎望着海天交界处渐起的朝阳,“是贪欲腌入骨髓时,连自己的魂都敢卖给恶鬼。”
浪头卷来半片孔雀翎,谢明萱忽然想起那个病秧子三哥背上的凤凰刺青——此刻正在晨光中淌着金血,仿佛真要浴火重生。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