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 23 章 西北

剧烈的爆炸声是从地底下传出来的,冲天的白色浓雾淹没了半个噶戈尔,鬼妙楼的老板瘦猴依靠着同伴才得以站稳,可当他回过神来时,猛然想起这爆炸是为何而来。

沈忘悦是一个很容易让人产生怜爱的人,这一点在他刚进噶戈尔之后不久表现地尤为明显,那时候他还没成为花魁,同样是一个满月,那天下着雨,他像是被人追杀,极为狼狈地躲进鬼妙楼。

追他的人像是一群疯子,一个个眼睛猩红,似乎被迷了神志一般。

瘦猴在闻到那股海棠花香的一瞬间便感觉到了不安,他与柳妩是一同进的噶戈尔,他很了解那个女人,也知道沈忘悦刚刚来到噶戈尔,作为一个拥有绝色的落魄公子,若是没有庇护,沈忘悦很难活下去。

他立刻带上面罩,阻止了那股海棠花香的进一步进犯,但即使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反应,他也花了很长的时间来让自己保持清醒。

雨夜能够隔绝一些味道,他知道沈忘悦进来了,但为了阻止那群人,不得不先行出去引开他们,等他回来的时候,那股海棠花香已经极为浓郁了——这是他从楼里的手下身上感受到的。

他从没见过哪种情毒比那海棠花香更加猛烈,甚至于让楼里几乎所有人都陷入了挣扎当中。他不得不将粪水撒满整个鬼妙楼,这才让那些人恢复些许的理智。

而在做完这些后,距离沈忘悦进到鬼妙楼已经过去了整整一炷香的时间。时至深夜,整个群鹤街陷入死寂,只有外面的雨声猛烈不止。

当他顺着那撕心裂肺的喊叫声来到密道的时候,他发现密道已经从里面上了锁,这绝不可能是沈忘悦干的,因为整个鬼妙楼只有他的两个亲信才知道密道的位置。

他知道,最坏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在劈开铁门的一瞬间,居然是沈忘悦用匕首贯穿了一个亲信的心脏,血迹溅在那张苍白的脸上,像是一张白纸被弄脏了。他与那双颤动的眸子对视,看出了里面的恐惧与崩溃。

“给老子滚!”他大吼一声,将另一个亲信给吓得回过神,这时候,那双手才终于停止了去撕扯沈忘悦的衣服。

密道安静下来,本该整齐的长发已经散乱在肩后,沈忘悦举刀对着他,脸上全是血,像是一只被吓坏的小兽,不断地往墙角退去。

“别怕,我不碰你。”瘦猴蹲在沈忘悦面前不远,他慢慢放低身体,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没有威胁,他先是去查看了那个被刺倒的亲信。

那具身体还在抽搐,可刀伤已经贯穿心脏,没救了。

作为他一手教出来的人,按理说在第一时间应该知道该如何处理。情毒再毒,若是心中没有点龌龊的想法,那便不至于能疯狂到这种地步。他们不过是借着沈忘悦无法反抗的机会,发泄心中那些由来已久的**。

一切都是趁人之危的代价。

死不足惜。

瘦猴忍住心中的剧痛,一手盖住他的眼睛,另一只手拧住他的脖子,彻底了结了他,不再留下一丝痛苦。

“我杀了他。”缩在角落的沈忘悦浑身颤抖,匕首已经被他扔在地上,他双手抱住头,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哭了出来。

那股海棠花香是从沈忘悦身上散发出来的,没有能压制住蛊毒的药物,那沈忘悦只能一直熬到天明。

海棠花香过于浓郁,瘦猴甚至不敢靠近他。

“我杀人了。”沈忘悦哭着道,他全身乏力,连握刀这样简单的动作都没有办法做到,如果这时候再有人趁人之危,他便没有一丝一毫的反抗力。

“我杀人了。”他却只是一次又一次地重复道。

他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崩溃到绝望的气息让瘦猴感到痛苦。

瘦猴从柳妩那里知道了这个少年的来历,一个刚刚被灭了门的孤子,流落异乡深陷风尘,却还要被种下情蛊,他已经够痛苦了,偏偏在这种时候,他的手上沾了血。

瘦猴很明白第一次杀人时的那种痛苦,就像是一颗纯洁的心脏被硬生生地撕碎了,从一个懵懂单纯的少年变成一个屠夫。

如果说蛊毒带给沈忘悦足够多身心上的折磨,那被他亲手杀死的那个人便成为击溃他的最后一根稻草,理智彻底败下阵来。

瘦猴觉得,如果是自己,应该已经疯了。

他想,沈忘悦距离疯已经差不太远了。

“柳妩今晚为什么不给你解药?”他疲惫地问。

沈忘悦哭着道:“师父让我今天去接客,可我……”

他看着地上那具尸体,整个人缩成一团,拼命地想把自己藏进角落里。

“对不起,侯老板,对不起,你杀了我吧。”他一个劲地哭着说,声音已经变得沙哑起来,红袍散乱地挂在身上,像一朵被撕碎的花,残破不堪。

瘦猴叹了一口气,“杀了你对我有什么好处?”

如果按照他一贯的逻辑来说,就算手下的人恶贯满盈,那他也必须杀了沈忘悦来为其报仇。可他看着沈忘悦,心里却无论如何都产生不了恨意,有的只是同情与怜爱。

他心想,这真是一个可怕的男人,所有人都会为之着迷。那些单纯懵懂,美艳娇媚,是所有人的毒药。如果让沈忘悦活下去,想来一定会成为一个很可怕的人。今晚这件事,一定会是一根深入心脏的尖刺,若是不及时拔出,便会与血肉融为一体。

“这噶戈尔,你不杀别人,别人就会杀了你。今天你跑到我这里来,那下个的满月呢?你打算怎么办?”

沈忘悦猛地一怔,他吞咽着口水,无助地摇头。

“不就是接客吗?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不仅应该去接客,还应该去做他们摘星阁的花魁,让整个噶戈尔的男人都拜倒在你的裙下。”

“可是!”

瘦猴抬手阻止了他。

“忘悦,你莫要摆出这么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这世上又有谁是真的对不起你的呢?他们追杀你,折辱你,是因为你自己没本事保护你自己。那个杀了你全家的人,他真的错了吗?他没错,也是因为你不够强大,保护不了你的家人。别人犯下的所有罪孽,于他自己来说,都是正确的。没有人对不起你,只有你自己对不起你自己。你要恨,就恨你自己!”

沈忘悦的脸上写满了惊恐与不解。

他张了张嘴,想要否认,可那个不字却像是怎么都没办法从他嘴里说出去。他知道瘦猴说的是对的,造成今天这种局面,归根结底是因为自己没有本事!他没有成长到能保护家人,保护自己,没有人能替自己的弱小买单。

到了如今这种地步,他只能,也必须依靠自己。

柳妩就是想让他去做这个花魁,这是他对柳妩来说最大的利用价值,也因此他才会被柳妩收留。

要不然,他活不到今天。

明明已经穿上红装以为自己已经接受了现状,可当他真的要去一群男人中间搔首弄姿的时候,他还是抗拒了。

这是他吃下那枚海棠花后第一次真真切切感受到它的作用,一开始,他以为这只是柳妩用来帮助他变得更有魅气的一个工具,怎么也没想到居然有这样龌龊的功效。

如果说出这番话的人是别人,沈忘悦应当是有底气去反驳的。可鬼妙楼的尸体就躺在他面前,血流了满地。

当他被这个男人抚摸的时候他感到无比的恶心,而现在,看着自己满手的血,他的内心煎熬着,四书五经与现状的不堪进行着不断的拉扯和争斗,最终是后者占了上风。

是的,我杀了他,但我没有错。

若不是这个男人欲对他行不轨之事,他也不会在反抗之中杀了他,这一切于他自己来说都是正确的。

瘦猴将那把匕首递到他的眼前。

“忘悦,这是我的东西,我送给你了。你的父亲是个好人,他和你母亲在很多年前救了西北无数条人命,这噶戈尔内有不少人曾经受过他们的恩惠,如果有机会,你能让他们所有人为你卖命。你才十七岁,我不管你想要做什么,从今往后,你必须一个人肩负一切,不惜代价,用尽全力,活下去,然后挨个挨个的,找那些曾经羞辱过你的人报仇,明白吗?”

一直到月光藏进厚重的云层,天边亮起鱼肚白,瘦猴才敢将他从密道中带出去。

沈忘悦抱着那把匕首,那张绝美的脸上扯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我下次还能来吗?侯老板。”

瘦猴点点头。

那是他最后一次在沈忘悦身上看到少年人单纯的气息,后来沈忘悦时常会再来鬼妙楼,不过每一次都会把自己关在那密道中很久。

正常来说,没人会去遭受过痛苦的地方一次次回想重温,但沈忘悦好似乐此不疲,每一次出来,他都异常地满足和快乐。

而在成为花魁的那天晚上,沈忘悦表现出来的游刃有余让瘦猴感到无比心疼的同时,也让他胆战心惊,他知道过去的沈忘悦已经彻底死去了,所有从京城带来的骄傲和荣耀,在那个雨夜里被彻底撕碎掩埋了。

人是会变的。

无论他曾经是什么模样,当他第一次真正举刀刺进敌人胸膛的时候,他就会彻底变成另一个人。

以前,瘦猴觉得自己这辈子干过的唯一一件好事就是救了那个雨夜的沈忘悦,可现在想起来,这应该是他做的最错的一件事。

今天在鬼妙楼内被旦一摔死的那个小二,正是几年前暗道内的另一个亲信。

这是巧合吗?瘦猴沉重地呼吸着。

炸药埋在他的地下暗道中,段干昊仓所站的位置应当是沈忘悦埋下火药的正中心。

浓雾中,段干昊仓的那柄刀被傅裴英单手抓住,血迹顺着刀刃一点点滴了下去。

浓雾散去。

“沈忘悦!”段干昊仓身上出现一大片的红色图腾,像一种诡异的涂鸦,爆炸产生的碎片在他身上留下细小的血痕。

更可怕的是,好像他的血液从浑身毛细血管中渗透出来,在身体周围形成薄薄的血雾,像极了一个怪物。

他抬头看着远处的一栋高楼,沈忘悦提着小九的衣服轻飘飘地落在了上面。

“血线虫。”沈忘悦诡异地笑了笑,舌尖舔去手指上的血迹,“师父,怪不得你会选择他。能承受血线虫带来的力量,当真是具了不起的身体,不过……”

他掌心一转,那把铜蛇钥匙出现在了他的手中,他的目光顿时变得锐利疯狂。

“接下来,我说的每一个字,你们都听好了!我姓沈,我的父亲是前西北总督沈玉,五年前,皇帝听信一面之词,以叛贼之名,让那个人!”他手中的铜蛇钥匙指向了傅裴英,“杀了我沈家满门!”

傅裴英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像是心痛,也像是欣喜。

当沈玉这个名字重新落在西北这片大地的时候,无数噶戈尔人都自灵魂中发出了共鸣,无论是听闻,还是真正接触过,只要是年纪大一点,在西北这片土地上生存过的人,他们都不会忘记多年前那个在西北上一次大旱时期,呕心沥血治理灾情,在西北叛乱之后,仍不忘为西北百姓求得赦免的总督大人。

即便是在沈家被冠上通敌罪名的今日,仍有百姓在偷偷地供奉他的生祠。

沈家之名,不仅响彻京城,更响彻整个西北。

“今日,铜蛇宝窟已开,能解开诅咒的东西就在里面,谁要是能找到,谁就是噶戈尔的王!”

他话音刚落,众人还没来得及惊讶,突然便感觉脚下一湿,水流的方向来自于摘星阁。此时摘星阁的湖面中间出现一个巨大的红洞,诡异地像是欲要喷发的火山口。

“若是有人想要,那就来抢!至于谁要拦,便不是我的事了!”

时千秋的瞳孔募地放大,他看到文姐此时带着一帮人站了出来,他这才想起,这文姐曾经是西北的人,无论是受过沈家恩惠也好,还是听闻沈家家风也好,身为西北百姓,与西北是同一条血脉,这片土地曾经发生过什么,吃了什么苦,流了什么血,他们从血脉里就感受得到。

噶戈尔属于西北,谁救过西北,时运就在谁的手中。

今日群鹤街这场戏,从头到尾都是沈忘悦在导演。他先是放出小九这条鱼饵,再让傅裴英将旦一这条小鱼引诱过来,旦一情急之中失手杀了鬼妙楼的人,在这之后,文姐便带着手下将整个噶戈尔的人聚集在了这里,借由鬼妙楼瘦猴的愤怒遮掩了这场戏最离奇的部分。

一个小二的死,何至于成为这些人聚集在群鹤街的原因?

这只能是事先就安排好的。

他突然觉得自己太过低估沈忘悦这个人了,他看起来在这噶戈尔内没有一个朋友,孤身一身,遗世独立,但事实上,他早就暗自联系到了文姐,以文姐为首,利用他父亲这层身份来收买了所有西北人的人心。

沈忘悦红衣飘摇,美艳绝伦,在高楼上真正地俯视众人。

文姐捧刀向前,“西北,为您执刀!”

沈忘悦微微颔首,一转眼,他便带着小九消失在了摘星阁的方向。

空中飘落一张燃着火光的纸,柳妩飞身接过,落在时千秋的身边。

“你觉得,他进到宝窟后会让那个小孩儿把门关上吗?”柳妩问,手中的那张卖身契已经彻底被烧毁了。

“你觉得呢?”时千秋问。

“不会。”柳妩冷笑一声。

时千秋道:“那还真是有些傻气。”

文姐手下的人已经齐刷刷地拔出刀,挡在了所有人的前面,她看了眼傅裴英。

“九爷,公子说你有用,便先留你一条命。怎么说?你是要去追,还是要留下,帮我挡住这些人,好让公子能顺利拿到解药?”

傅裴英的眼底布满阴郁,他反手抛出段干昊仓的那把刀,那把刀破风而出,直朝段干昊仓的面门飞去。

血线虫能激发一个人体内全部的力量,一般人只会因为承受不住这股可怕的力量而爆体而亡。

这噶戈尔若真有人能与段干昊仓抗衡,那便只能是他。

“你说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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