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王府回去之后，当晚他抱着被子等了一夜，左等右等不见有人来。第二天醒来，这才知道是傅裴英回了营。

可到底没派人来说清楚，他为此气了几天没好好吃药。

过了好几天，他还生着闷气，突然听说了王府派人提亲一事，说是殷萍韵这个做嫂嫂的保媒，来请他的八字。人都到门口了，还提了礼来。

沈忘悦慌慌张张地去门口迎接。

见到殷萍韵，他脸上着实露出些苦意来。

叫倚玉沏了茶，二人坐在后院里新修的亭子里，上书风月亭二字，是傅裴英嫌院子太空，早前叫了好几个属下来加紧修的，他手下那些人能工善武，如今全跟着他进了军营。

“我这不是想着撮合您与九爷吗？”殷萍韵掩唇笑道：“王府上下被瞒地严严实实，都不知道您与九爷早就暗生情愫，我想着，先生无父无母，趁着如今扮做女儿身，明媒正娶地嫁给九爷，也是美事一桩。”

沈忘悦摇头苦笑，心道她诈自己一回的事情还没同她计较，如今居然还保起媒来了。

“小世子的身子，如今可还好？”

殷萍韵面露喜色，“有先生在，自然是好的。”

“这事与我没多大关系，是姨娘的功劳才是。”沈忘悦冷声道，斟了茶奉上去。

殷萍韵轻咳了声，接过茶盏。

原本小世子的身体不会好得那么快，沈忘悦只是替他续着命，一切还要等骆烟从十三域请黄泉族如今的圣女过来。谁能想到，萧姨娘虽然已经与族人决裂，却依旧得到了巫的认同，那枚骨哨便是证明。

去校场前，她将情郎的命换给了小世子。

这些法门，沈忘悦从前只是听说，如今亲眼所见，便觉得兴许世界上是真的有神的。他想起京城传言，说贵妃是个妖女，如今看来，兴许并无不对。

北境王的子嗣被诅咒，皇帝沉迷后宫不理朝政，这些或许真的是妖女的诅咒。

但不可否认的是，北境王当年于十三域坑杀的冤魂，死在皇帝手下的子民，被京城背叛的蛟龙，都是这诅咒的力量来源。

他并不觉得萧姨娘可怜，背叛族人，嫁给仇敌做妾，成了圣女的替身，这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选择，如今也要为这选择买单。

人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买单。

沈忘悦看着自己的掌心，当他逃出玄都，决意与玄都不死不休的时候，他也早就做好了准备，无论功成还是身败，他都全盘接受。

“有件事，我还没同王妃提及过。”殷萍韵道。

沈忘悦回过神，“您是说那个诅咒？”

殷萍韵微微颔首，片刻后却又摇头道：“不全是因为那个诅咒，我只是想到，我的瑞儿兴许并不想做北境的王爷，他还太小，王爷年纪大了，需要一个撑得起北境的继承人。”

可是傅三如今深陷牢狱，弑母之人，还有翻身的机会吗？

“都说九爷没资格做世子，可我细想下来，他当年是过继在王妃名下的，称得上是半个嫡子，怎么又会没有资格呢？”

沈忘悦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殷萍韵仿佛猜中了他的想法，“其实先生您，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的对吗？”

先借小世子一事进入王府，解决掉傅三，扫除一切障碍，推傅裴英全权掌握北境兵权。等到时机成熟，联合西北与十三域，共谋大业。

他身上泛起一股冷意，殷萍韵顿时呼吸一滞，赶忙解释道：“我并没有别的意思，如今我只是一个母亲而已，自然一切都要为儿子打算。至于北境归属，只要不是傅三袭承爵位，其他人我都不在乎。”

她压低了声音，“只是北境确实需要一个有能力的继任者，王爷年事已高，奔波劳累多年，已然不是当年随意奔袭千里的北境王了。在我看来，真正有能力守住北境的，只有九爷。”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没把自己当成一个嫂嫂了。在一个没见过几次面的弟弟面前，这声嫂嫂实在有点不太够格。更何况，她已经知道了傅裴英与北境的恩怨，知道京城那位贵妃与北境的恩怨。

傅裴英在京城当了多年质子，究竟对王府更有感情还是对京城更有感情，此事她想了很久。想来想去，最终意识到，无论京城还是北境，对傅裴英来说都是没有感情的地方。

那只漂泊的狼崽之所以愿意停留，无非是为了——

某一个人。

北境的风雪生得出悍将，也生出了情种。

北境王为了一个‘妖女’，多年在北境按兵不出，只将屡次侵扰的外族击退，再不赶尽杀绝，别人说他是年事已高，再也经不起长途跋涉的战争了，但原因也许并非如此。

如今京城的质子愿意老老实实待在这噩梦之地，傅裴英又会为了心上人做到什么程度呢？

“我只是希望，在九爷袭承爵位后，能让我的瑞儿安稳度过余生。”殷萍韵带上些哀求的口吻。

沈忘悦听完并没有过多的表示，更像是随口一提道：“小世子是在下的病人，病人面前，在下的使命只有救人。”

但殷萍韵随后便从这句话品出了别的意思，吃下了一粒定心丸。

说来说去，等到沈忘悦都快忘了她所来为何的时候，殷萍韵忽而又提起了他的八字。

见到王府送来的礼，沈忘悦这才意识到，原来这个女人此行真的是为了提亲来的！

北京王府家底殷实，奇珍异宝随手就能拿出来。

看着那些琳琅满目的物品，沈忘悦一时觉得头晕目眩，支支吾吾半天才道：“世子妃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只是……只是……我身为……”

殷萍韵对此事极有热情，安抚他道：“您不必担心太多，反正有我保媒，我寻个信得过的算命先生，合婚的话术想让他怎么说就怎么说。再说了，这事王妃给九爷提过，九爷可是笑着答应的。”

她顿了顿，有些不解地问道：“先生如此抗拒，难不成，是先生不愿意与九爷成婚？”

沈忘悦一时间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高兴，总觉得脑子晕乎乎的，随时都要晕过去似的。

那个傅阿九，不来见他也就罢了，居然还暗地里答应了提亲。

提亲！

他怎么不自己来！叫嫂嫂来，叫王妃来，算什么本事！

什么狗屁明媒正娶，谁稀罕！

他还在气头上，之后居然有点不清楚自己都在做些什么了，等到殷萍韵带着他的八字离开，他这才反应过来，愣愣看着自己手中的毛笔。

不知道什么时候真的把自己的八字给写出去了。

倚玉见状，偷偷拉着陆丰道：“看来咱们家公子还是挺恨嫁的嘛。”

陆丰显得有些落寞，“就是可惜，沈家没人了，公子嫁过去，不知道会不会受欺负。”

“受欺负？”倚玉震惊，他想到以往看到的那些，自顾自地说道：“还是担心担心九爷会不会受欺负吧，反正我觉得啊，公子对九爷挺凶的，他什么都不会，什么都要人伺候，而且还矫情，三天两头生气，连喝药都要人哄，反正我要是九爷，肯定不会娶这样的夫人。”

“……”

“但是呢，公子是我的主人，我自然是事事都护着他的。九爷若是敢欺负公子，我肯定想也不想得都提刀抹他脖子。”

倚玉说完，忽觉身后一阵冷气。

他回过头，不知沈忘悦什么时候站在了他背后。他吓得脸色一白，颤颤巍巍道：“公、公子……”

“嗯。”沈忘悦冷眼看着他，指尖还有些发抖，“让你哥去军营带个消息，就说十三域有东西来了。”

倚玉松了口气。

陆丰冷不丁道：“幸好你刚刚补了半句，要不然，真有把刀要抹你脖子上了。”

倚玉打了个哆嗦，莫名觉得脖子上一股凉意，“我再也不这样说了！”

·

边关急报，赤铁部落突然来袭。北境王派葛户领兵前去抗击，谁知葛户错估了敌军的数量，死伤过半，带着剩下的人突出重围，重伤回到了军营。

议事堂灯火通明，有人趁此机会想让王爷放出傅三，由他领兵反击。

北境王稍有动摇，突然听门外一声通报，傅裴英披甲而来，黑衣之上带着薄雪，他出现在议事堂中，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只见傅裴英抱拳跪地，双眸之中仿佛燃着熊熊烈火，像是一只沉寂多年的狼，终于找到了出头的机会，当着众人掷地有声道：

“父亲，孩儿愿领兵一试！”

“笑话！”一个副将站出来，对着他叱骂道：“这里是北境！不是玄都！领兵打仗不是你带着青灯卫抄家！”

众人纷纷附和，说他没有作战经验，把人给他就是让他带着去送死。

北境王也有这样的顾虑，正打算驳回他。

傅裴英却毫不在意周围质疑的目光，“父亲，孩儿不用北境的兵。”

“那你用什么？”北境王沉声道。

“时去十三域，我手下已然有一批人。”

“多少？”

“五百。”

“天真！难道都指挥使大人以为五百人就能将那些蛮子击退吗！”营中有人讥笑。

但也有人听到他说不用北境的兵，便要等着看他的笑话，顺水推舟地让王爷答应下来。

北境王思忖片刻，“好，那本王就给你这个机会。”

临行前，傅裴英点了五百人聚于关外，天上薄雪寒凉，身下的火云驹早已按捺不住，与它的主人一样，仿佛等这一天等了很久，是为战场而生。

北境王似要嘱托什么，却被傅裴英打断。

男儿手持缰绳，眼神坚毅如铁，嗓音铿锵有力道：“孩儿定不负重望！”

便见马蹄声响起，如一道利箭，直奔前线而去。

那日后，只听到营中不断有斥候来往，也不知前线究竟是败是捷。

北境城内，沈忘悦坐于风月亭当中，不疾不徐地弹着琴。他手边放着账簿，十三域来的马骁勇善战，疾如闪电，就是花了不少的钱。

钱是小事，重要的是马和兵器，火器也很重要，经过洗髓崖改良的火器能够做到不怕水淹，在北境应该蛮好用的，得叫人运来。

噶戈尔的人得慢慢用起来了。

果儿来信，说是骆烟师祖闲得慌，想让他派点事情来做。显然，那位藏在深山老林的仙子其实一直想要入世，之前恐怕只是没找到机会罢了。

事务繁多，他还要安排时间去见一见蛟龙的人。理不清的时候，就弹一弹琴，慢慢地也就把事情理顺了。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面前笼下来一片阴影。

他头也不抬地继续弹琴。

“就不问问是捷还是败？”低沉的声音传来，还带有重重的疲惫感。

沈忘悦停了琴，拈起一侧的烟杆，慢悠悠地吐着烟雾。

“若是输了，还回来干嘛？”

那片阴影忽然强压下来，傅裴英温热的手掌将他的后颈握住，逼他抬头。

傅裴英仿佛在隐忍克制着什么，身体反应强烈，但依旧慢吞吞地揉着他脆弱的皮肤，“月牙儿，好好看看……”

喉结上下滚了滚，沈忘悦越过那张脸，望了眼天色，骤然感到一丝危险。

只听烟杆叮当掉在地上。

傅裴英如饿狼般盯着他，一把将他从桌子那头抱起来，一路抱至卧房，提脚将房门踹开。

“今日圆月，我赶着回来，既然你这么不领情，那今晚可得好好求一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