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哥是个奇怪的人。
我四岁那年父母双亡,家里的所有都被拿走抵押,用来还给爷爷治病欠的钱。当然,钱没了,人也没留住。吴哥就在街边把奶奶和我捡回了家,一管就是二十年。
二十年,我从小豆丁长成大姑娘,可他连根头发丝都没变过。
我曾经问他,你是谁?从哪来?为什么不会变老?
他把我脑袋当成狗头撸着,说,我么,是世间算漏的一笔糊涂账,老祖宗叫我“传人”,可我恨死这两个字了。
我始终不懂他的意思。
奶奶说世间除了生死,还有其它特殊的存在,他们身不由己,都是可怜人,让我常怀敬畏之心。
于是我常常在想,落拓的吴哥会是这种身不由己吗?
2020年,薛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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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悦城晚间有些凉,起阵小风能刮起一身鸡皮疙瘩。主干道平安路上,一辆不起眼的私家车混在车流里,碾着星光扬长而去。
薛萱缩在副驾驶,被窗口钻进来的风吹了个激灵,她哆哆嗦嗦地抬手升起车窗,把自己又团紧了些,脑子才后知后觉地刷起存在感——
她第一天到吴端网店上班,店里就卖两种东西,平安符和店主上.门.服.务。快下班的时候接到一笔订单,拍的是店主服务,地点是城南一片闹中取静的别墅区,贵是真贵,前段时间传闹鬼,几天时间住户就快搬空了,荒得不行。
按说她一客服挨不着店主的事,但吴端连哄带骗地把她拖了进来,这是噩梦的开始。
小区占地面积不小,仅有零星几户亮着灯,四下静得瘆人。她跟着吴端躲在垃圾桶后,借着路灯光看见,在门牌号23-2院外,直直地围了一圈“人”。
他们每个人都面朝里,正对着房子,薛萱离得远看不清他们的模样,只看见那些人影在路灯下身形僵硬,手臂非常不自然地紧贴在身侧,说不出的怪异。
风过林梢,枝丫摇晃,这些人却连衣角上的线头都不动一下,像定格在暗处的剪影。云层挡了月亮,只有顺着砖道蜿蜒出去的路灯鬼火似的飘在高处,气温陡然往下走了七八度。
薛萱拢了拢衣领,悄声问:“他们杵这儿干——卧槽!”
她被一只手大力一推,直直冲到了那人影身后。
人影猛然回过头,跟薛萱来了个面对面。
然后她看见,这个人没有脸。五官被生生剜掉,只剩一团血淋淋的烂肉,认不出原本模样,依稀能看出左眉尾到额头有道疤。
尖叫声刹那间惊飞了一众上夜的鸟,荡气回肠地在别墅区萦绕。
紧接着那些原本一动不动的人忽然有了目标似的,齐刷刷转头,顶着一张张批量生产的鬼脸,像群抢食的鸡直扑过来。
薛萱嗓子抽了筋,问候吴端的脏话滚成了弹幕,偏偏腿软得提不起劲,只转了个身就原地摔在红砖地面上。
几乎是瞬间,一只血肉模糊的爪子裹着浓厚的腐臭味夹着破风的力道直直抓向了她。
千钧一发之际,身后传来一声:“左边!”
她立刻往左滚了一圈。
腐烂的肌肉无法控制身体,那爪子收不住前冲的劲道,整个儿拍在了地面上,顷刻间整具身体就散了架,头滚到一边,发出簌簌的声音。
带疤的那块烂肉“啪”地掉在了薛萱手边,近距离旁观的她差点被腐臭味顶个跟头,她慌忙撤手,身体蹭着地面往一旁躲,慌乱间又看到,那人的四肢蠕动到躯干旁,又“长”了回去,双手撑住地面摸索着找头。然后更多人影前赴后继地涌上来,围住了薛萱。
“吴哥——!!”薛萱捂着口鼻,在“丧尸群”越缩越小的包围圈中快吓疯了。
她吴哥没有回应,但突然间,她发现所有围过来的人影都停住了脚步——不是自主停下的,是被外力从后拉住了。
那些人身体保持向前移动,头齐齐往后仰了一下,浑浊的脓血流出空洞洞的眼眶——腐臭味儿更浓了。
薛萱已经吐了。
这时,一道虚缈的白光绕进包围圈,在薛萱和“丧尸”之间筑起一道墙。接着她听到她吴哥在八丈外喊:“萱儿,闭眼!”
然后那道墙就炸了。
薛萱堪堪把那骤然爆发的光挡在眼皮外,生理性眼泪立刻就涌了出来。她最后看到的,是满天乱飞的胳膊腿。
那光爆发完,电力不足似的又沉寂下来,路灯闪了两闪,彻底没了亮,只有逡巡在空中的余光飘悠悠地消散,现场像是早期的黑白默剧。
薛萱眨掉眼泪看见吴端手里攥着那束光,周围被白光衬得像是起了一场分配不均的浓雾。她感觉被裹进了一口巨大的水晶棺材,四下都是残肢,腐烂的味道有如实质,牢牢包裹在她身上。
她这辈子都不想再吃肉了。
残肢落地后再没像刚才那样“自动修复”,本本分分地做回了真正的尸体。
然后她看见吴端把右手举到眼前,食指上套了枚幽幽发亮的指环,繁复的咒文在戒面隐隐流转,那神秘白光就是从指环上散发出来的。他死没正形地靠在路灯杆上,厌恶地看了眼遍地腐尸,低声念了句什么,又打了个响指。
月光重新从云层缝里漏下来,薛萱愣神间就见满地尸体转瞬化成了白骨,接着碎成了灰,飘忽忽地随风散了。
那一刻薛萱觉得管了她二十年的吴哥跟眼前这个青年不是同一个人。
她吴哥有辆二手小代步;买不起房,仓库和住处都是租的;赚点钱给完她和奶奶生活费自己就不剩了,时常啃泡面;日常吐槽打游戏又遇到了猪队友,他就是无数单身穷青年中的一个。
虽然他们有着同一张脸,但眼前这个人清清冷冷地站在月光下,像名画上的神祇,又莫名带了点邪气。
薛萱坐在地上,久久不能回神,恍惚间好像事主出来跟吴端碰了面,点头哈腰地说了些什么,往她哥手里塞了个鼓鼓的信封后便忙不迭走了。
吴端掂着信封弯下腰说:“别墅区的地面是席梦思铺的?”
他一开口仿佛又下了凡,刚才的疏离孤绝好像是薛萱的错觉。
她不知道最后怎么上的车,等回过神来,已经快到家了,可她还是感觉自己没醒。
二十多年建立的科学价值观被一群能跑会跳的尸体震得稀碎。
她以前只觉得吴端是个坑蒙拐骗的神棍,整日不着四六地到处瞎晃,要不是跟他打了二十年交道,她在见他的第一眼就能给他贴上“好看但流氓”的标签。
可现在......她偷偷看了眼开车的吴端,鼓起勇气问:“哥,刚才那是生化危机现场吗?我们是不是要死了?”
“有你哥在你能死吗?”吴端点了根烟,毫不避讳地解释,“那玩意儿学名叫‘人骸’,低级‘人骸’。死人做的。”
“还有高级人骸?你为什么推我?”
吴端选择性回答了第二个问题:“见过农村抓鸡吗?先撒把食把它们集中起来,收拾起来顺手。”
薛萱:“???”
所以我是鸡食???
薛萱登时气结:“那那那那他们是哪来的?”
吴端吐口白烟:“你你你你好好说话。”
薛萱:“……”
她从小接受能力特别强,有点没心没肺,刚才的事对她来说,更多的是惊,不是怕。被吴端一打岔刚才惊飞的魂儿好像又回来了。
“拿回去给奶奶买好吃的。”吴端把刚才赚的信封甩到了副驾驶。
“别转移话题!”
吴端十分没素质地把烟屁股丢到窗外,把话头又拐了回来:“哪来的?设想一下,你是个住别墅的有钱人,忽然有一天发现门外时不常的出现许多奇怪的人——只在你门外,你会怎么办?”
薛萱毫不犹豫:“报警啊!”
“警察找不到人,而且没有对你造成实质性伤害,报了警也无法立案调查。”
“那……我只能自己解决,”薛萱顺着他的话认真动起脑子,“动用我所有的关系,甚至......不惜破财免灾。”
正巧红灯,吴端踩下刹车,转过头幽幽地问:“所以,现在知道他们是哪来的了么?”
所以是有人故意在他门前放了这些人骸,再装成救世的大师出面,自己下套自己解来骗钱的。
车内唯一的光源是中控屏,蓝光幽幽的扫在吴端侧脸,他像个隐藏在暗处的游魂,表面滚了几丈厚的红尘,但始终对光怪陆离的世界精确把握着入而不深的尺度。
薛萱忽然有点明白奶奶说的敬畏之心。
平常但不平凡。
变灯了,吴端起步打方向左转,握着方向盘的右手背崩起清晰好看的筋骨线,食指上的指环此时不发光,也没有了咒文,看起来就是一枚普普通通的银色素圈。
“那你把那些人骸都杀了,唔……”
好像不太对,他们本来就是死的,那应该怎么说?
等等!
我哥杀了人?!不对,杀了好多死人?!死人爬出来又被杀了一回,这事到了法庭上该怎么量刑?要是死人杀了活人呢?这事警察管吗?
薛萱转念间思想上升到自然与非自然现象的矛盾与冲突,才顺过劲的大脑又宕机了。
“他们本来就是死的,要么火葬场一日游,要么回归大自然,”吴端把车拐进筒子楼小区,“但在有些人手里,他们就是骗钱的工具,我不过截了个胡。”
“断人财路如同挖人祖坟,他们要是狗急跳墙报复怎么办?我们报警吧?”
吴端混不在意:“你觉得这事说出去有人信么?还有,我常跟你说什么来着?”
“山外有山,人外有你。”
“你哥的本事大了,别老拿小市民的眼光看我。能让你哥怕的人还没出生呢。”
薛萱抽了下鼻子,到底没忍住,问:“你那么厉害为什么还拉上我?”
吴端踩着刹车说:“哪个高手没个小弟,我自己去不是太掉架了么。”
“所以,”薛萱咬着字眼,“你,大半夜的,把个小姑娘吓个半死,就是为了有点排面?”
她哥十分牲口地点了点头。
薛萱:“......”
这他妈是人干的事???
薛萱怒气冲冲摔了车门,回头撂下一句:“大猪蹄子我要辞职!”
吴端不紧不慢地接话:“明日份的蛋黄粽还吃吗?”
“我后天辞职!”
吴端又点了支烟,轻笑着咕哝了句:“没大没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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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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