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板硬的硌人,吱呀着,房外蝉声鸟鸣没停,倒是和它一同唱了段难听的和声。
镜中自己口中含着牙膏,凌乱的头发蓬起,弯着身子站在低矮容不下第二个人的厕所里,而我睡眼惺忪地想今天的好天气可以晒一下被子。
那台破旧的收音机又开始了它今天的工作,随着嘈杂的卡顿便忙不迭播放今日电台。
“誓言幻作烟云字,
费尽千般心思,
情像火灼般热,
怎烧一生一世...”
“梅艳芳的哪首来着?” 我吐掉一口泡沫,眯着眼。
“啊?叫那个什么...胭脂扣。” 外婆的声音不紧不慢从一米远的房间内传来,等我换下睡衣她已经把薄被拿出去晒了。
看她半个身子掩在门内,被子晾在外头的线上,一丝不苟的拍着灰。撕掉墙上的一页日历,马上就开学了,想着就精神抖擞。扭着脖子去厨房煮面,青菜,面条,卧个鸡蛋,很淡的味,和我外婆煮的没什么两样。
“只盼相依,
那管见尽遗憾世事,
渐老芳华,
爱火未滅人面变异...”
梅艳芳的嗓音不断环绕,粤语腔调有它独特的风味,楼下摊位老板吆喝,充斥在这渺小的空间内,简单朴实。暑期作业积了灰幸好它早已经被墨水填满,木桌上摆着许多杂物,瓶瓶罐罐的药,袋袋茶叶,和不知猴年马月的杂志。
我并非多愁善感,也不擅长伤春悲秋,已经有一个星期没见徐岑初了,本子扇着风,我瞟向窗外,可惜被被子挡住。
我涣散的思绪如潮,涌出迸发到不同的角落,眨了几次眼也忘了,当我停在32号房门口,呆住,才算退潮。
刚刚被谁偷走了身体支配权无所谓,顶着烈日走到这,来都来了。我敲了敲门,泛着锈迹的铁门紧闭,若似写满“生人勿近”或是“请勿打扰”
静默几秒,还是安静。莫名其妙的念头席卷而来,我暗骂自己刚睡醒神志太混沌,找她又没什么事找干嘛?
我将要转身就走时,老天成全我,徐岑初正从另一头拐角走来。正疑惑地朝我看来,而她爷爷在后头落下几步。
“徐岑初。” 我开口叫她。
“找我吗?有什么事?” 她抬头。
我静静地看着她,胸口隐隐沉闷,话语像打结的绳子。
“没什么事,来找你玩。” 楼下响起铁门刺耳的开关声,徐岑初点点头把手上拎的袋子给身后的人。
巷口过于局促,一次只勉勉强强能容纳两个人上下,我侧过身给她和她爷爷腾出空间,开口叫了声爷爷好。她爷爷看着精气神好,冲我莞尔,嘱咐徐岑初早点回来。
于是我和徐岑初走在巷道,她问我去哪玩,我摇头说没想好。徐岑初很热忱地笑,又像上次那般语气。
“常瑜桉,你怎么没想好就来了?”
我有些无措,她语气中没有半点怪罪,更多是打趣与一分揶揄。
我心想,想见你,还需要理由吗?那怎样算合情合理,怎样算理由充分。
长萍南巷圈起了一个隔绝世外的小径,我们像坐井观天的青蛙,只能看到两栋房中间唯一的天光。
徐岑初转头和我说话,为了方便而倒着走,路上来回一两辆自行车,我叮嘱她小心看路,别踩水了。
可语末,身后的车从拐角转弯,她毫不知情,眼见距离缩短,险些撞上时,我抓着她手腕往这边拉,躲过自行车,她没反应过来,踉跄一步,直挺挺地往我怀里扑。
若即若离的肥皂香揉碎,混进风里,短促地霸占我的嗅觉。
她扯着我袖子,冰凉的体温覆上被夏意占满的手心,抬眸。
我想,
梅雨季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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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天去办了入学手续,县中。”
“嗯,我也在那读书。”
“这地不大,就这一所中学,你不在那还能在哪呀?”
我默了默,“我也有可能不读。”
徐岑初看着我,眼底是淡淡的了然和半边的哀伤,我撇过头望着对面的小卖部与空旷的路口,“读不读都一样,也没什么可惜的。”
是对一切作出最大让步的妥协么,常瑜桉。
徐岑初一定会这么问,我也想这么问自己,可是她只是缄默,到最后就演变成了某种无声的意识较劲。
我漠然置之,垂眼睫毛打下,遮住光,再抬眼小卖部变成了一九八七年的家。
从我出生到七岁,这七年拥有着最饱满充裕的记忆,却也是最容易忘却的七年。窗棂上飘着雪,我哈出一口气,一口薄雾黏在玻璃上,雾化了框外的白霜,拇指摁下,水渍晕开它才得以透过这指印进入我的眼眸。
屋内饺子香弥漫,纷纷扰扰,暖黄的光刺眼,我百无聊赖地坐在沙发上穿的厚实,突然间钥匙插进大门转了一圈又一圈,我明白那是爸爸回来了,猛的起身扯下手套奔去玄关,他一开门就被我撞了个满怀。
妈妈穿着围裙,头从内伸出温婉地笑说道回来了去洗手吃饺子。
是一年冬至,那时我还不住在这县城,这是外婆的家乡,我或许也本该是流淌在城市里的某一粒沙,细数日子的变动,构造足够梦幻的精神世界。
我坐在餐桌前,有些闷热,偷偷把棉袄拉链往下扯了扯,妈妈看见后便带着点呵斥的语气要我赶紧拉上,我瘪嘴又原封不动扯回去。饺子冒着热气,我按捺不住塞了一个,被烫的直掉眼泪。
他们笑着说我太馋。
看着窗外漫天飞雪,寒冷却延续了好久才真正意义上降临。
从五岁那年后我爸死了,原因不知,但只有我不知。那天如往常回到家,察觉到的微妙与紧张的氛围从不作假——我妈很伤心。
她本不想告诉我实情,可生死这种东西怎能瞒住?她抹着眼泪,我听着她哽咽,雪停了,刺骨的冷才后知后觉到访。
北方是有些冷,视线也被冻住,我妈会时不时盯着我发呆,我不敢问,我怕触及,怕见到眼泪。
我哭喊着好冷,真的好冷,明明掌心是滚烫的,明明泪水是温热的,明明冬天就快离去。
七岁后,我妈也死了,享年35岁,像是义无反顾地随我爸去了,有人说这是令人感动的爱情,有人说这是对子女的不负责,也有人说这是命定的一切。
于是我变成了县城里的一束小草,光洒下,我承受,骤雨落,我也承受,和煦的风吹的我温暖,坏天气的大风吹的我摇摇欲坠。
而外婆是第三部分的人,料事后摇头叹息喃喃道是天意。她接我回来,念我的名字,常瑜桉,没什么含义。
这小破房一室一厅,一厨一卫,卧室很小给了我,客厅很大没什么用就摆了个床在旁边,连着大衣柜,那年我刚来时连吊顶电扇都是坏的,夏天又长又热,我热的没办法,外婆就去找人修了。
她抱着我在椅子上,轻声说道小桉还有家,莫要哭,外婆还在。
不知她是说给谁听的,但很大可能是她自己,说完她就抽出抱着我的其中一只手,再回来时像沾了水般。
那时的我尚有些茫然,大家尽力隐瞒死亡背后令人揣测的心思,掩盖在此之前的怨念。我想我是知道了,但又并不通透,外婆信菩萨天神我不信,却偏偏还是会望着天,心想若我是一只鸟便可以一探究竟,看看那云层背后是不是真的有神。
后来觉着可笑,天神怎会轻易让我窥见?我又怎胆敢觊觎?
外婆和街坊邻居说瑜桉这孩子天生性格木讷,不怎么爱说话,街坊也会适时地夸我爱看书,是个好料子。只不过中间的意味,耐人寻。
她也会深深地看着我说我很像我爸。看我时的眼神和妈妈一样,我似乎又懂了悼念的另一面是什么了。
人们渴望得到那些得不到的,我读不懂她眼中的情绪,我的心也跟着酸涩,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即便从我这滋生,我依旧一窍不通。
如果有些东西不属于我,那大不了一开始就没拥有过。
或许是揣测上天的罪恶遭了报应,当我在十六岁时体检查出脑肿瘤时,我知道这是我该承担的时候了。
常瑜桉是个很淡的人,是个没什么理想随波逐流的人,试着不去担心太多有的没的,那时伤悲了一段时日,就觉没什么大不了的。
外婆看着检查报告默着不作声,我以为她没放心上,可是当晚就听见她在啜泣。
她说这是我的命。但我不信,痴傻的以为人定胜天,尝试后发觉,无论如何都躲不过一个命字。
经历了太多生死离别,没有留念和放不下的人事。原以为会很快死掉,却又被给予施舍,磕磕碰碰活到十七岁,人们回顾十年前就会觉出,不曾停滞的时日只在我身上余留消瘦与孤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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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中开学。
天气预报一直以来都是个不准的东西。
当我闻到空气里逐渐饱和的湿度,以及扑面而来的灼热与潮闷,谁能料到前天的天气预报说今天没雨。分明是白天却阴沉的不行,外婆给我塞了雨伞说今天肯定会下雨。
我和她的未雨绸缪终于起了次作用,一路上风刮的脸颊冷,距离南巷有十来分钟,停了自行车,县中的建筑墙印上斑点,不知道还以为是新设计。
耳边嗡声被放大,视线从教学楼聚焦到半空,我伸出手,一滴水听话地砸在指尖,捻了捻,随即我转身就朝教学楼底下跑。
雷声在我身后响起,我恰时在楼梯上停下,躲藏在屋檐里轻喘,理了理泛黄的校服和沾灰的书包,往班里走去。
不出所料红木桌椅上都是一层厚灰,人声杂乱,我低垂着眼用沾了水的纸巾把它里里外外擦了一遍。
从厕所走出,走廊昏暗无灯,经过饮水机、一班的后门、二班的前门、直到三班的教室,里面白晃晃的灯有些不好使,照亮的不完全,我还是看到了后排那一抹身影。等收回视线时已经到了四班。
细雨绵绵,落下在屋顶嗒嗒的步子,整个校被盖上一层橙黄的滤纸,灯泡闪的频率和心跳卡上拍,大风扬起一股灰和落叶,植被飘扬,吹起帘子,雨身也倾斜,思绪被脚步声拉回,熟悉的课本摆开,第一节课在混乱中开始了。
后来我和徐岑初靠在距离天花板外的上一层台阶上,这时只要我们再往前伸,就会被淋的湿漉漉。
须臾间我们少有的无话可说,我问她:
“这是雨季吧。” 眼见着它不留情地占了仲夏的一席之地,不免替它感到忧愁。
“这是暴雨季。” 她摇头,又点头。
从此后,我想,
果然,那来的是覆水难收的暴雨季。
“它会是怎样的?” 磅礴,潋滟,还是霪霖呢?
“…现在它是激烈的,不迟疑的,不缓冲的。”
暴雨声掩盖我们的声线,我们的心跳,我们所触及到一起的黏腻感官。它要多恶劣就有多恶劣,要多冷漠就有多冷漠。恨不得淹了整座县城。
允许它来临暴烈,祈求它留有余地。
我痴地看着无形无色的它变得那样明了,有些幸灾乐祸,但不明对象。
“这怎么回家?”
徐岑初摇头,短袖下的手臂紧贴着我,“不知道。再等等吧,它等会就停了。
”
这一瞬息,有了个奇异的想法——我想打个响指就停止时间。
自行车轮碾过泥道,时而干涸时而湿润,脏乱依旧。触摸的每个地方都是凉意,我打了个喷嚏转头进小巷。
雨后难闻的味刺鼻,铁门敞开我带上,外婆说她正午睡听到打雷还好把衣服都收进来了。
“这么大的雨没淋到吧?” 我否认,她还在绵绵不绝地咕哝。
把书包放回自己房里开了台灯,纱窗外还在滴水,
“小桉把你床上那条裤子拿楼下老李家打个扁,太长咯穿了拖地。”
“知道了!” 我冲隔壁喊了一声,拿起钥匙串和裤子就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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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夏夜的微风稍凉,摄氏度降低,蛙噪蝉鸣窸窸窣窣,橡树低垂遮住橙黄灯火下迷乱簇拥的飞蛾,雨后晚霞长在了地上,马路也变得华丽,空气中弥漫着油烟味,与粉末尘埃一起碾碎,不死心地挂在每个人身上,惹的一身烦。
走到裁缝店门,假人型模特摆在门口,这条路称不上灯红酒绿但也足够阑珊迷幻,脏乱泛黄发黑,大红色的广告牌藏着灯带高悬,高瓦电灯泡闪的人眼睛疼,店家资金要是足够就会搞不同颜色时亮时暗,电线杆胡乱绕,路灯都逊色几分。
我把衣服给了老李他儿媳妇,这老头比我外婆年纪大些,他儿子一直在县城,很早就娶了老婆这几年就一起开了这家店,卖衣服,缝衣服,什么都干。我外婆和他们很熟,常没事就去店里喝茶聊天,有时是老李,有时是他儿子,有时是他儿媳妇在那,相比较我和阿姨更熟一些。
我看着店内摆的“上新款”,觉着新奇,倒不是多好看,只是她说现在都流行这种,什么紧身牛仔裤,喇叭裤,花衬衫,我没觉得多好看,我也不懂时尚。她要我明天这个点来拿,我点头说好。
去旁边水果店买了些青枣,称了一两斤,也没洗,拿衣摆擦了擦就放口里。
之后怎么碰到徐岑初的我忘了,那一两斤青枣最后入了我和她的胃里,沿着长萍南巷跌宕起伏的路走,空空的塑料袋被我拿回去当垃圾袋,黑夜吞了世界的颜色,暗哑了周遭,掠过一家家门前搭的蓝棚子,我给她吃了最后一颗枣。
“明天学校见。” 我看着她,“吃了就代表约定好。”
徐岑初笑了,歪着头,“这还要约定呀?”
于是在我看着她时,咬下那颗青枣,鼓起腮帮,梨涡显现,晃了晃手上那缺了一口的枣,既是拉勾。
“怕你不来。”
“幼稚。” 她轻哼,又咬一口。
不远处新建的工厂还在施工中,每天滋个不停,不过现在已停休。
天空闪了一瞬,像白天,徐岑初的眼睛亮了一下,像刚刚那颗半甜的水果,我挪开视线,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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