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从马车上下来,脚踩在石板路上江东元才多了些不真实感,官任左丞相前,江东元为大司成,管理固国书院,而今不知新的大司成是谁,说来他还有好些书在书院没来得及取回。
“楼月。”背后忽地有人唤他,江东元回眸,见是李承戬微微一笑。
“李兄。”江东元抬手作揖,李承戬回礼,二人便并肩朝宫内去了。
路上,李承戬面上一直带笑,与江东元不同,李承戬长了双狭长轻佻的桃花眼,故而笑起来也像只狡黠的狐狸。他抬头看天,一片灰白,道:“本以为过了七日你就要来上朝的,倒是比我想的更晚。”
“我本就是花架子,朝中有李兄,想来也没我什么事。”江东元笑道。
李承戬垂眸,他高了江东元半头,这样看去能瞧见江东元下垂的眼尾以及耳尖的那颗小痣。李承戬摇头:“楼月此言真是折煞我了。”
“李兄言重。”二人走至殿中,江东元先抬手,李承戬也微微俯身,客套一番后,各自在左右两边的位置站好。
不多时,独自发呆的江东元忽觉殿内静了许多,连身旁官员的说话声也突兀起来,于是顺着众人目光朝殿门口看去。
只见一身着白绫袍头戴金冠的年轻男子正缓步而来,那人周身肃杀之气太过,面容冷冽,一双眼随意略过朝中众臣,而后行至御座下方站定在江东元身前。
方才还在交谈的官员们都不再言语,只零星几个站在大殿后方的小官还窃窃私语着。
江东元打量着这背影,一头金白色长发束在脑后,掺着几缕由发扣点缀而编起的辫子,黑色皮质腰带将那精瘦的腰身束起,更显其身姿卓绝。
这几年一定在边关吃了很多苦吧。江东元看那双疤痕交错,骨节突出的手暗自琢磨,明明从前......
“看够了吗。”
桓其的声音沉静,如秋冬的湖水,波澜不惊却带着刺入骨髓的寒意,江东元瞬间回神,抬头正对上他那双隐藏在阴影中毫无温度的双眼。目光只短暂地交接一瞬,眼前人便转头扫视殿内。
一些本光明正大打量着他的朝臣们纷纷垂下头去,江东元松了口气,原来并不是只对着自己说的。
随着一道尖细响亮的王上到在殿内萦绕,百官朝拜,叩首行礼,在一声声吾王万岁后,才听御座之上的桓柯阳懒懒道:“众卿平身。”
一阵窸窣声后,桓柯阳将目光定在一处,越过他身前的众王子,桓柯阳开口:“江卿身子可好些了?”
江东元抬手:“谢王上关怀,臣好多了。”
“那就好,孤着实担心,江卿本就体弱,而今更是怕你忧思过度,伤了身子。”桓柯阳手指一下一下,有规律地敲击着龙椅扶手,他目光转向站在众王子末端的桓其,又道:“说来,十一王子回京以来,孤还未为你接风洗尘,如今江卿身子也好了,不如就将日子定在三日后吧。”
江东元低垂着头,叫人看不清神色,他嗓音淡淡:“王上,臣还在守孝期。”
“……”
一片死寂后,压抑低沉的笑声自上方传来。
桓柯阳笑得整个身子都在颤,桓柯阳今年四十有六,那张被岁月格外偏宠的脸上却只有些浅淡的痕迹,倒为他添了几分特殊的成熟与锋利。
“对,对,是孤……糊涂了。”最后三字落下,桓柯阳脸上的笑意荡然无存,“那孤要为了江卿,推了白旗军的庆功宴吗。”
江东元闻言跪下身来:“臣并无此意。”
殿上寂静无声,连呼吸声都没有,只有桓柯阳手指敲击扶手的声音,哒——哒——,敲在众朝臣心头。半晌,桓柯阳才道:“江卿真是见外,孤怎会怪你呢?三日后,江卿会来吧?”
江东元额头抵在手背,玉石砖地的寒凉不断刺激着膝盖,冻得他双腿几乎失去知觉,即便如此,他还是声音平稳地回道:“臣,定不负圣恩。”
离宫路上,江东元一人沉默的走着。前后都有相互结伴而行的官员,更衬得他形单影只。
李承戬身旁的六王子唤了他几声,最后不得不提高声音:“李尚书——”
“啊……”李承戬笑道:“哎呀,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近日睡眠不佳,总是走神,对不住啊,殿下。”
桓行撇撇嘴,但还是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你说,君父为什么要他继任左丞啊,谁会认他呢。”
李承戬反而问他:“殿下认吗?”
“我?”桓行想了想:“本王子自然不把他当回事。”
李承戬依旧笑着:“可殿下只需记住,他姓江。”
桓行眉头一皱,看向李承戬,他实在讨厌李承戬说话的方式,云里雾里,常需他琢磨个好几天才能回过味来。
离近宫门,江东元隐约看见江氏的马车,雨横正站在车前,面朝宫道,于是江东元步伐快了几分。
桓行又嘀咕道:“说来江大人对他这小厮真是贴心的很,从前在书院读书时也是。”
“自幼陪在身边的,是要比旁人亲近许多。”李承戬回道。
“那又如何。”桓行哼笑一声:“那位不也自幼跟在我们这位左丞大人身后,小狗般的,如今见面说是仇——”
“殿下小心!”一直跟着桓行的侍卫快速将人拉向一旁,马蹄声骤然接近,那马被人骑得飞快,逼得官道两旁的朝臣只能堪堪闪避,一时怨声载道。
李承戬作为其中一员,被那阵劲风吹歪了朝帽,几绺藏在帽中的碎发垂落,好不狼狈。
“妈的!”桓行狠狠推开扶着自己的侍卫大声骂道:“多年前连吃本王子剩饭都不配的东西,如今竟也威风起来了!”
李承戬有条不紊地扶正朝帽,整理衣衫,他抬眼朝前方看去,那匹高大的黑马正横于宫门前,马上那人轻蔑地看着他们,眼神是说不出的冰冷。
桓行啐了一口:“灾星!”
“殿下。”李承戬轻轻开口:“慎言。”
江东元坐在马车上,止不住地咳嗽,车内炭火极足,可还是暖不起他的身子,外头驾车的车夫听见加重了手上挥鞭的力道,只想赶紧将自家大人送回府去。
雨横为江东元揉着膝盖,不由道:“您今日上朝实在勉强。”
江东元又咳了阵,才摆手叫雨横不必揉了:“我......我再不露面,不,不好。”他努力平复着呼吸,额头有细密的汗水渗出。
雨横瞧他这幅样子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转移话题:“二公子的海东青送来书信,说大概十五日后归京,还有一封世子的信,属下并未拆开。”
江东元没什么力气,靠在软座上浅浅嗯了声。马车行至主街,听到外面的叫卖声江东元缓缓睁眼,“我有些想吃破春斋的糕点。”
雨横叫停马车,拢了拢江东元的大氅,以防等下自己开门冷风冻着江东元。目送雨横离开,江东元猛地坐起身,喉中涌起一阵腥甜,他快速掏出帕子死死捂住嘴巴,伴随一阵压抑的咳嗽,江东元喘着粗气,慢慢拿开帕子,上面是一片刺目的暗红。
江东元皱起眉头,朝车门挪去,车夫是个哑巴,他早听见里头的动静,却只能干着急。
此刻车门由内打开,车夫忙朝他看去,急得满头大汗。
“张叔,替我扔了罢,扔远些,别叫阿横察觉。”
车夫双手接过帕子,十分担忧的看着江东元,江东元安抚地朝他笑了笑:“我没事,张叔,别担心。”
车夫只能咬咬牙,带着帕子离开。他走后江东元并未关门,他想散一散车内的血腥气,不然雨横回来定会发现。
“怎么像做贼似的......”江东元苦笑,靠回软座。
不知多久,也可能只是片刻,江东元感到马车一沉,心中暗道不好,若是雨横回来发现他开着门,将车内的热气都散了出去,定是要说他的。
睁眼正要解释,却发现坐在一旁的是一个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的人。
“......十一王子。”江东元连忙问安。
桓其并不搭话,反身将车门关上。他外头披了件黑色大氅,毛领宽大,精致的脸上阴云密布,衬得他周身气压极低。
江东元有些不明所以,正欲开口,桓其伸手到他面前,手指重重擦过他的唇。
江东元被这动作惊得回不过神,许是发现这血已经干涸,桓其轻啧一声,此刻江东元才找回身体的控制权,连忙别过头,伸出一小节舌头将沾在唇上的血舔干净。
桓其收回手,只看着他慌乱地擦着嘴,眸光暗了又暗。
“殿。”单字出口,江东元察觉自己声音有些沙哑,忙清了清嗓子,“殿下怎会在此......”
“江大人。”桓其懒散地靠在车壁,直白的盯着他:“看来你这几年过得也不怎么样。”
江东元勉强笑道:“臣以为,殿下已经忘了臣呢。”
桓其嘲讽似的笑了声:“江大人惯会说笑。”说罢,他身体前倾凑近江东元,粗暴地扯起他纤细冰凉的手按在自己胸口:“不是多亏了江大人吗?”
江东元手掌紧贴着他的胸膛,他用力挣了挣,可桓其用足了力气,抓得他手腕生疼。
一片寂静中,桓其胸口传来的阵阵跳动几乎令江东元喘不过气,又觉喉咙一阵不适,他强忍着咳嗽,哑声同他道:“当年,我......”
他在床上昏了三个月,再醒来,能够说话时甚至已经到了第二年的春天。想着,江东元卸了力气,他并不想为自己辩解什么,只是痛恨自己的无能。
恨自己年少自负,心比天高,以为一切都能简单地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天真的以为自己能改变一切。
桓其抓着那纤细的手腕,腕骨硌在他掌心,江东元好看的眉皱着,露出几分难过的神情。桓其渐渐松了力道,他垂眸看向此刻静静躺在自己掌心,被抓得通红的手腕。
顺着他目光,江东元看见衣袖下露出的一小节疤痕,他快速收回手,抬头又恢复了以往的温润模样,只是笑容有些僵硬。他想说些什么缓和气氛,话到嘴边却被一阵咳嗽逼了回去。
这下没了帕子,他只能用手捂住嘴巴。桓其没见过有谁能咳得这般厉害,偏车门在此时被人拉开。
雨横看见,江东元被逼在角落,整个人咳得蜷缩起来,不停地发颤。他快速越进车内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药瓶,手脚利落地倒出三粒药来,掰开江东元的手喂进去。
没了遮掩,血被咳了出来,溅在桓其的白衣上好不刺眼。
喂了药,江东元逐渐安定下来,无力地靠在雨横怀里,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雨横这才有功夫去管一直在旁边坐着的桓其,平淡道:“殿下也看到了,我家主子身体不适,请殿下离开吧。”
桓其眼眸微眯,并不多言起身离去,刚跳下车,雨横的声音再次传来:“殿下还是离公子远些罢。”
桓其闻言猛地回头,正对上雨横没有任何感情的黑沉双眸,记忆松动,久违的感觉在心底翻涌,许多年前,也是这样的语气,一丝多余的起伏都没有,仿佛他从始至终都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罢了。可不过一瞬,桓其冷笑道:“你算什么东西。”
话落,他不再搭理雨横,翻身上马,勒紧缰绳离开。
车夫赶紧将车门关上,重重挥鞭往左相府去。
江东元再醒来,感觉自己正泡在一片温热中,鼻腔涌入熟悉的药味,身子往下滑了几寸才悠悠睁开双眼。
想到白日的对话,江东元抬起左手,在一片漆黑的药水中更衬得那节手臂白得几近透明,青紫色血管浮在表面,江东元甚至能看清它们的走向。手指抚上腕处,那里还有未消散的红色指痕。
再往上,便是大小不一的伤疤,几乎布满整节手臂。
听到水声翻腾,雨横在屏风外道:“公子还需要再泡一刻的时间。”
江东元眨眨眼:“阿横,我累了,抱我出去吧。”
屏风外却没动静,半晌,雨横才道:“公子再忍忍。”
江东元叹了口气,他就知道,对于服药,调理身子这方面雨横是半步都不肯退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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