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十一王子府内,桓其并未更衣,他坐在椅子上,已经盯着那几处血渍看许久了。
浮桥轻敲了敲门,半晌,桓其才动了动酸涩的脖颈,木讷的朝门看去。
“进。”
终于得了指令的浮桥推门进来,他先向桓其抬手行礼,而后道:“左相府门风极严,连药渣都是被精心处理过的,下人对外只说是寒疾,再多问就十分警惕了。”
“江氏的狗向来忠诚。”
浮桥闻言悄悄抬眼朝自家主子看去,桓其正低着头,手指揉搓着衣袍上干涸的血渍,浮桥想了想,还是开口道:“不知江大人的病是否传染,殿下还是不要过多接触。”
谁知这句话正触了桓其霉头,茶杯砸在浮桥脚边瞬间四分五裂,浮桥忙跪了下来,碎瓷片深深扎进膝盖。桓其双目赤红:“你也来教训我?”
“属下不敢——”
未等浮桥说完,桓其一把将桌上的东西都扫了下去,乒乓一阵,又不解气,桓其抄起椅子朝浮桥砸去:“滚!”
出了房门,守在门口的侍卫担忧地看向浮桥,他揉了揉被砸到几乎失去知觉的肩,里头不断传来杂物落地的声音,又站了会儿,浮桥叹了口气,侧头问侍卫:“今日没给主上喂药吗?”
“医师来过四次,里头没动静,谁也不敢进。”
自从回京,桓其的病明显比在渠州时重太多。战场上还能通过打仗发泄,可京都什么都没有,不到半月,主院的家具就换了三套,茶盏损耗更为严重。又站了半晌,待屋内没了动静,浮桥重新推门进去,这次他并未敲门。
厅内没了桓其的身影,大抵是进了卧房。浮桥对门外招招手,便有下人鱼贯而入,众人在一片诡异的寂静中将满地狼藉收拾干净,又在一片诡静中离去,似乎什么也不曾发生。
江东元站在书桌后,手上正拿着封信。信纸上是江画屏苍劲有力的字,但江东元并未多看,将信纸平铺在雨横准备好的水盆中,静待片刻,暗红的小字逐渐浮现出来。
江东元八岁前住在东洲祖宅,东洲天高地阔,往北去便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彼时的江画屏正在军营历练,六岁的孩子正是对什么都好奇的年纪,常磨着江画屏带他去军营。军里人瞧见白团子似的江东元都稀罕得很,摸遍全身,什么瓜果饼子,狼牙骨哨,通通往江东元怀里塞。
东洲兵们嘴里喊着号子,声声震天,不远处撑着一顶小帐,江东元就坐在里头看他们习武,小短腿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不时从身旁堆成小山的吃食中翻出个什么来塞进嘴里。
江画屏忙时不会回家,江东元就随她住在兵营。夜里围着篝火,江东元听将士们讲那些故事传奇,小小一团靠在不知哪个哥哥叔叔怀里就睡过去了。但无论如何,第二日都会安然无恙地在表姐帐子里醒来。
令江东元记忆最深的,是一个叫‘阿周’的小兵,说他叫阿周,其实江东元也不清楚他具体叫什么,只是常听旁人唤他阿周。阿周很年轻,看起来和江画屏差不多大的年纪,拿枪却很轻松。军营里日子乏味,兵士间常会互相比试,今日江东元就赶上了这热闹。
几场比试看下来也看得江东元热血沸腾,此刻身着普通兵士服装的江画屏走到场地中央,见是她,兵士们欢呼一阵,嘴里喊着少将军,少将军。今日江宁也在,她站在江东元身旁看着自己女儿,神色是丝毫不加掩饰的满意。
江画屏四岁开始习武,继承了母亲的好本领和父亲的好头脑,学什么都快极了,哪怕仅仅十二岁的年纪,许多兵士也是打不过她的。
“谁来?”江画屏长枪立在身侧,朝众人扫视,有几人正摩拳擦掌准备上前,一道尚显青涩的声音从人群后传出:“我来。”
闻声众人让开条路,江东元踮脚朝他看去,见是那位名唤阿周的小兵。
江画屏看着他,略思索一阵,似乎是在想他是谁,片刻,她道:“雨骤?”
“正是。”
雨骤,原来他叫雨骤,不是什么阿周。江东元依旧踮着脚,不觉扯了扯江宁的衣摆助力。江宁垂眸看去,便蹲下身一把将自己的小外甥抱起,笑道:“元元押谁赢呀?”
兵士间并不只是单纯的比武,也会做些押注,押的都是小钱,甚至还有压自家娘子给晒得肉脯的,故而江宁也睁只眼闭只眼。本以为江东元定是要向着自家姐姐,但小孩思索片刻,让江宁抱自己去了押注处。
兵士们也好奇这小少爷会压谁,但大多心里也都清楚,谁知江东元解下自己腰间的玉佩,扔到了雨骤那头。
成色极好的白玉在零散几枚铜钱中格外显眼,那玉在阳光下透着光,江东元看向场中的少年:“阿骤赢。”
江宁诧异地挑眉,也跟着看向场中,那边比试已经开始了。不难见雨骤是有身手的,可面对天资卓绝的江画屏还是有些吃力,有几招也只是堪堪闪躲,已经开始喘起了粗气。
管着押注的小兵笑着打趣江东元:“小公子,这玉佩您现在拿回去俺就当没看见。”
江东元闻言歪头看他,大大的眼睛里满是不解:“为什么呀张叔。”
被叫张叔的男人一愣,有些不知该说什么的好,谁知一只手伸过,将一个钱袋子放在桌上,竟也是压了雨骤,张叔顺着手看去,竟是江宁。
江宁没了方才的轻松神色,眼一眨不眨地追着场中二人,张叔再往里看去,发现时局居然发生了细微的转变。因着雨骤不断闪躲的动作磨得江画屏有些不耐烦,她本就是急性子,如今招招落空,自己也有些烦躁,手腕翻转,竟直朝人面门去了。
似乎等的就是这瞬间,雨骤没了方才温吞,一弯腰,连最近的人都没看清他的动作,再回过神来,一柄短刀竟已横在江画屏脖颈了。
四周寂静,不知谁先开始喝彩,众人这才跟着欢呼。
“他叫什么名字?阿周?”江宁眼睛依旧黏在雨骤身上,他松开江画屏,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边挠头边向四周道谢。
即便输了江画屏也不恼,之前也不是没输过,理了理衣衫,就朝母亲那边走去。
“他叫阿骤。”江东元将那个骤字咬重,有些炫耀他知道那人名字似的同姑姑道:“雨骤。”
“雨骤......”江宁喃喃:“姓呢?”
姓?这可难倒江东元了,他眉头促起来,抿嘴仔细从记忆里搜寻,可就连他叫雨骤也是今日才知的,又怎会晓得那人姓什么呢?
“他没姓。”江画屏走过来,捡起地上的水壶喝了口,待嗓子里的血腥味淡了淡才续道:“听说是孤儿,逃难来的。”
“不是不是。”张叔在旁边补充:“有个弟弟的,叫,叫什么来着......”
“雨横。”
思绪回笼,江东元唤了声。
因着此等密信旁人是不能看的,故而雨横站远了些,走过来的功夫,江东元已经用木棍将那信纸搅散在水盆里了。
“公子。”雨横应了声。
“邢唤的踪迹,可有着落?”
“并无。”
意料之中的答案,江东元感觉额角有些发痛,找了这么多年,难道人已经不在北辽了?
“和朝郡主呢?身子还好吗?”
雨横想了下:“郡主比从前更嗜睡了些。”
嗜睡,嗜睡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再寻几个医士去。”江东元吩咐,又想到什么,叫住雨横:“我记得之前宫里赏下过不少药材,给郡主送去吧。”
雨横应是。
十一王府,桓其衣衫大敞,闭眼躺在美人榻上,那头夺目的金白色长发顺着榻边垂落在地。室内酒气弥漫,掺杂着极重的安神香味,并不好闻。
自出生起,他就被判为不详,因着这头头发,和过于白皙的皮肤。刚出生的婴孩皮肤薄,桓其更是如透明般的,似乎再仔细看些连内脏都能看清。小小一团,也不哭,连气息都极其微弱。待到他能睁眼,为贵妃接生的侍女险些将孩子丢了出去。
浮桥站在屏风后,他被房中浓郁的香气熏得头痛,这香霸道,他站这一会儿就已经想睡了。
“浮桥。”桓其开口。
“属下在。”
“再拿壶酒来。”
浮桥皱起眉,刚想劝阻,肩膀突然痛了下,又想起今日桓其还未服药,只得去了。
再回来时,桓其还是那副样子躺在榻上,许是屋内碳火足,衣衫敞得更开了些,大片肌肤裸露,线条流畅的腰腹上有一道狰狞的长疤。
酒里掺了药,桓其没喝几杯就睡过去了,酒杯从手中脱落,坠到厚厚的兽皮地毯上只有一声极其微弱的闷响。浮桥走过去,睡着了的桓其面容平静,同发丝颜色一致的睫毛不时颤动。他蹲下身,将酒杯捡起,晃了晃还剩半下的酒壶,叹了口气。
药没服全,殿下情绪不稳,明日的宫宴定要有人遭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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