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江屿与一名少年各自站在边缘处。少年身着法衣，手中握着一把灵剑，剑身轻盈，哪怕如今并未注入灵力，剑身也发着莹莹光芒。

好剑！江屿心道，习惯性地多瞧了几眼，就听下面传来一道刻薄的声音。

“果真是贫寒小气，别人的佩剑都能厚着脸皮盯这么久。”

这声音稚气又熟悉，江屿看了眼台下的裴鸣，心想这小公子富贵是富贵，但这教养委实差了些，每每见着他都要刺上几句。

裴鸣朝江屿翻了个白眼，道：“看什么看，小心我把你眼睛挖下来！”

他五岁时曾被人绑架，那人正好是个贫苦散修，为了一些丹药灵器便绑了裴家小公子，自那以后裴鸣憎恶一切穷人，尤其是那种身无分文还想着修仙的穷人，很不巧，江屿现在这样与他讨厌的类型一模一样。

“阿鸣。”台上那位少年语气中满是无奈，显然很是头疼自家弟弟这张嘴。

裴鸣冷哼一声，道：“哥你喊我做什么，我又没说错话，他不就是一直在盯着你的剑看。”

裴泽放弃劝他，转而同江屿道歉：“我弟弟年幼无知，一时失言，但他其实并无恶意，还望陆公子见谅，莫要与他计较。”

只是一个被惯坏了的小孩子，江屿当然不会在意，摆摆手道：“不会不会，我能理解。”

看对方这么好说话，裴泽松了口气，只是还是有些不好意思，注意到江屿用的还是玄清宗提供的下等灵剑，他把佩剑收回去，从旁边兵器架中取了把一样的剑，道：“为了公平，我也用这个吧。”

江屿本想拒绝，但转念一想，裴泽不用佩剑也好，这样他赢了也会比较合理，于是他矜持地点点头。

裴鸣见状脸都要皱成一团，但不等他发出抗议台上二人就开始了。顾不得别的，裴鸣眼睛紧紧盯着台上一招一式，在裴泽占上风时就一脸喜色，江屿占上风时就气鼓鼓的，一张脸千变万化的，简直比台上的比试还要精彩。

台下其他人也在认真地盯着台上看，他们大多刚刚入门，虽然这两天也打了几场，但那些比试无不是拳打脚踢或灵诀乱扔，与其说是修士切磋不如说是街头斗殴，也就到今天才看见了几场漂亮的对决，现在这场更是美观至极，刀光剑影，衣袂飘飘，每个灵诀都使得恰到好处。

“楚兄，那个陆公子刚刚用的是你家的灵诀吧，原来这么厉害漂亮吗？”一人朝同伴道。

被称作楚兄的少年也是和江屿交过手的，先前也是大骂江屿偷师贼中的一员，眼下看见自家灵诀在别人手上用得这么好，心中五味杂陈，勉强扯出一个笑脸。

这时他见江屿用出了好友的招式，立即把这话丢了回去：“董兄，我看你家这招踏云掌他用得也不错。”

二人对视一眼，齐齐沉默下来，随即升起同一想法，盯着台上，每当江屿用出一个招式就默契凑到那人旁边感慨：“原来你家招式这么厉害！”

每对一个人说完一句，感慨的队伍便壮大一分，没一会，就聚集起了一群人，都是与江屿交过手的。

台上还在有来有往地打着，众人面面相觑，忽有一人摸摸脑袋，弱弱道：“我感觉这位陆公子还挺聪明的。”

其他人：……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好像没法反驳。

这时，台上传来巨响，所有人视线都被吸引过去，只见裴泽倒在地上，江屿站着，胜负已分。

江屿朝他走过去，刚伸出手准备拉一把裴泽，就见裴鸣恶狠狠地瞪着他，他悻悻收回手，一偏头又和喻珏视线对上。

第六次了。

从比试开始喻珏就在看他，现在都看了他六次了，这家伙不会看出什么了吧！

江屿浑身紧绷，同手同脚地走到陆黎旁边，接下来是另一场半决赛，决赛则在今天下午。

陆黎见他脸色不好，善解人意道：“恩公，你要不先去休息一会，我待会把午饭给你送去。”

江屿满心都在想喻珏会不会发现，根本没听见陆黎说的话，更没注意到他旁边的女孩子，直到陆黎又喊了几句才胡乱点头说好，心不在焉地回了玄清宗准备的屋子。

整个中午都在走还是留的纠结中度过，直到来人叫他去进行下一场比试，江屿也没想清楚要不要逃走。

罢了罢了，走一步看一步，若是他打死不认喻珏也不能做什么，再怎么说他也是在众多修真界前辈面前魂飞魄散的，就算喻珏指着他给别人说他就是江屿，传说中那个恶贯满盈的大魔头，别人也只会当喻珏走火入魔了。

想通这点，江屿回到了宗门大殿前的广场，然后又一眼看见了喻珏。

他突然觉得喻珏那张脸也没那么赏心悦目了。

真是要了命了，喻珏怎么还在这，他不是最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了吗！看了一早上还不嫌烦，还要看完下午吗！

江屿平生罕见地沉着脸上台，对面是位年轻男子，身形健壮，还没开打就将灵力注满佩剑，看上去气势汹汹，勇武异常。

“王骁，打赢他，把他打得屁滚尿流！”裴鸣在台下大声道。

裴泽敲了下弟弟额头，语气微恼：“阿鸣，不可失礼！。”他又朝台上人道，“王兄，注意分寸，不得太过。”

王骁微微颔首，神情严肃。

他和弟弟自幼被裴家收养，裴家见他身负灵根便让他随族中小辈一同修道。裴家对他一家都有恩情，所以在裴家主让他随两位公子前来玄清宗拜师时他同意了。

裴家在修真界也是说得上名字的家族，族中有位老祖是青阳派的长老。原本族中小辈都是送去青阳派求学居多，但今年正好遇上玄清宗收徒，其他家族里有出息的小辈不是已经结丹不符合要求，就是已经拜师，裴家主就想着博一把，让两个孩子来争取一个前三位置，最好能拜入玄清宗掌门门下，也好过接着拜老祖首徒为师。

原本他们计划得很好，以王骁筑基九阶的实力进入决赛定是不愁，裴家两位公子身负灵剑仙器怎么着也能进到半决赛，等到了决赛王骁再演一演，败于裴泽，让裴泽夺魁就好，但没想到裴鸣止步十六，裴泽在半决赛落败，最后只有王骁按原定计划进入决赛。

比试开始前裴鸣特地找到王骁，要求他无论如何都不能输给江屿，王骁这两天也听说过江屿的事，又有小公子的嘱咐，自然不敢轻敌。

二人互相见礼后他迅猛出手。

江屿反应极快，侧身一避。

王骁下一剑紧随其后，招招朝着命门而来，他用的都是最基础的剑式，劈、刺、砍，同时剑上灌满灵力，每下都掀起一阵狂风。

他想的很清楚：既然江屿擅学，他就让江屿无法可学，只靠灵力碾压，以江屿练气期的修为，躲不了几招就会耗尽灵力无力可躲。

剑招愈发狂暴，余威好几次扫到擂台边缘，然后被台上阵法及时吸纳，不叫它落到台下去。

江屿看出王骁的心思，心道：他这个法子倒是可行，以己之长攻彼之短，若自己真是练气期的，确实可能会被耗尽灵力，不过，可惜了……

只是一个念头的功夫，江屿又躲过几招。王骁已经满头大汗，他毕竟只是筑基期，此类纯拼灵力的方法对他来说还是困难了些。

看出王骁力有不逮，出招变慢，裴鸣大喊道：“王骁，快点啊！将他打败！你必须是魁首！”

王骁勉力强撑，一劈过去威力更大，但速度更慢。裴鸣气急，道：“你就只会这几招吗？不要管他会不会偷学了，快用出那招，我要你赢！”

王骁闻言收了剑势，口中念念有词，灵剑浮于半空，双手掐诀。

刹那间，他身上衣袍无风自扬，风浪渐渐扩大，从王骁脚下逐步蔓延开来，最后，连另一头的江屿发丝衣裳也被吹起。四周灵气都向王骁聚集而去，近乎凝为实质，自发融入王骁丹田之中。

“蕴灵术？”一名观战的玄清宗弟子喃喃道。

蕴灵术是青阳派不传功法之一，可在瞬息之间提升施术者的境界。

其他人自然也听到了这话，面上神色不一，不约而同想到，这个王骁怎么会别派不传秘法？

上方中间那位玄清宗长老脸色难看起来，若王骁用的真是蕴灵术，那就算他真的是魁首他们也是万万不能收下他的，他低声问喻珏：“琼华，你是见过蕴灵术的，你看这个姓王的小子用的是不是蕴灵术？”

喻珏摇头：“不是。”

言简意赅，一点多余的解释也无。

长老放心了，喻珏从不妄言，既然他说不是，那就一定不是，不是就好，不是就好。

江屿神色复杂，在场人中不会有人比他更熟悉青阳派的功法，王骁念诀的瞬间确实很像蕴灵术，就连他也差点以为是蕴灵术，但是不对。

口诀不对，手势不对，引来的灵气也不对，虽然与蕴灵术十分相似但并不是蕴灵术。

提境秘法大多是以一生之伤换一时之力，是损身害己的法子，可以说不少门派家族都有自己的法子暂时提升修为。

蕴灵术便是青阳派提境之法，但它与旁法不同，依靠蕴灵术提升修为后只需修养一段时间就能恢复，不会损伤根基。

可蕴灵术虽能暂时提升境界，可也只能提一个小境界，比如从金丹前期提到金丹中期。若非要强行再提，最多也只能提升两个小境界，如从金丹前期到金丹后期，而且一旦施用，后续几月都只能躺在床上修养，且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再用蕴灵术。

但王骁这个，从念诀到现在已经过去好一会，灵气还在不停涌向丹田，以其运转速率来看，恐怕会直接提到金丹后期……

从筑基九阶到金丹后期，这么大的跨度，绝不可能是蕴灵术，反倒有些像他在魔域时见过的一种禁术。

须臾，王骁终于停止吸纳灵气，现在他整个人都恍若脱胎换骨，周身灵气四溢，惹得台下人发出阵阵惊呼，裴鸣面上自得，吩咐道：“王骁，快结束这场毫无意义的战斗。”

王骁闻言，冷冷瞥了眼裴鸣，不过正在兴头上的裴鸣完全没注意到，他正嚣张地和旁边人说上面那个是他家的护卫。

突然，王骁动了，速度快得连残影也看不见，下一刻，一个拳头出现在江屿面前。

江屿反应同样迅敏，下蹲躲过，足尖一点，同时旋身，不到眨眼间的功夫身形就换到了王骁身后。

这个状态，果然是金丹后期，江屿心头一沉，边躲边观察。

王骁速度越来越快，每一次出拳都比上一次更强，江屿心中有了思量，化劲接上一拳。

拳掌相撞发出巨大响声，江屿手心发红，王骁拳缝渗血，滴滴鲜血砸在地上，但他仿若毫无所觉，一拳接一拳地打过去。

江屿已经全部明白了，心道：这下糟了，也不知道这小子哪里学的魔域禁术，只怕现在已经神志不清，得赶紧想个办法控制住他。

情况危急，江屿也没空管什么暴露不暴露了，在一个滚地躲避的时候捡起早被王骁遗忘的佩剑。

这剑颇有灵性，虽然被江屿捡起了，却死活不愿接受江屿的灵力，甚至趁江屿一个不察挣脱出去了。

“该死。”江屿暗骂一声，低声喝道，“还不过来！”

剑身一抖，如同一个被折辱了的良家好剑一般委屈巴巴地回到江屿手上。

若放在往常，江屿还会先安抚它一下，不过现在没时间了。

他提剑对上王骁，不再留手。

虽说王骁境界提升了，但他本质上到底只是个筑基九阶的修士，完全不是江屿的对手，很快就被打退到擂台边缘。

江屿一剑刺去，本该落在王骁大腿的剑锋却硬生生偏了半寸，插入台上。

剑身嗡鸣，似是在求江屿高抬贵手。

“算了。”江屿松手，见王骁一直没有动弹，转身走到擂台中央。

玄清宗弟子解开台上阵法，走上去，朝台下众人道：“诸位，今日比试到此为止，本届魁首已经决出……”

就在这时，狂风四起，一股拳风袭来，江屿眼疾手快地拉过身旁的玄清宗弟子，二人方才站立的地方即刻变成一个大坑。

这个变故打得众人措手不及，场下乱成一团，周围的玄清宗弟子忙去维持秩序，上方高台的三位长老纷纷起身。

王骁不知什么时候站起来了，走得摇摇晃晃，但嘴里还在喃喃道：“我要当魁首，当魁首。”

“王骁，你在做什么！输了就输了，快给我停下！”一片嘈杂之中，裴鸣喊道。

听到自己的名字，王骁回头看他，拖长声音，无波无澜道：“你——”

话未说完，他猛地冲过去，一拳挥向裴鸣。裴泽从王骁提境之时就一直绷着，在王骁过来瞬间就扑向裴鸣，背上中了一拳，吐出一口血。

“哥！”裴鸣手足无措，想抱裴泽又担心碰到伤处。

裴泽又连连吐了好几口血，嘴里总算干净一些，能说话了，安慰他道：“没事的，没事的。”

他们在这边兄弟情深，那边王骁的拳头却没停，动作不快，每落下一寸都掀起风浪。

江屿没想到他俩躲都不躲，抽了旁边那名弟子的剑冲过去接下那一拳。

“咔嚓。”

剑身出现一道裂缝，江屿睁大眼睛。

不是，这么不经打的吗！！

他叹了口气，咬破食指，行云流水地在剑身上画下符文，断裂处被丝丝缕缕的红线连结起来。

又一拳即将落下，江屿把裴家兄弟踹去一边，一个飞身躲过拳头。

见王骁又要去追裴家兄弟，江屿提剑去拦。反复几次后王骁被他惹怒，不再去管裴家兄弟，拳脚并用，肆意乱用灵力攻向江屿。

狂风暴雨般的追击让江屿有些招架不住，不得片刻喘息，场上尘灰被拳风吹得到处飞扬，隔绝了视线。

江屿不再犹豫，掐诀运气，结束瞬间剑身光芒暴涨。他转身正对王骁，一提，一劈，锐不可当的剑势砍中王骁。

“啊！！！”痛呼过后王骁倒地，双目紧闭，无数灵气从他身上溢出，灵气混着尘灰，雾蒙蒙的。

江屿喘着气，脸色苍白，扶着剑才能勉强站稳。

他方才用的招式出自青阳三十六式，在其中排三十五，名唤道尽涂穷，可汇聚全身灵力于一式，一式用后灵力耗尽，既定胜负、也决生死。

江屿浑身发冷，几乎要撑不住了，整个人摇摇欲坠，唯有握着剑的手没有发抖。

他上眼皮止不住下坠，忽然想到，刚刚喻珏也在场，不知道喻珏有没有发现他用了青阳派的功法，要是被喻珏看见了……

江屿闭上眼睛，企图这样就能好受一些，他张嘴想喊陆黎，想让陆黎过来扶他，却发现自己如今连开口的力气也没了。

忽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江屿睁开眼，一片废墟之中，他好似看见了喻珏。

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江屿感觉自己落入了一个温热的怀抱，还闻到了一阵熟悉的味道，像极寒之地的冷梅，又像高悬天边的明月……

他心里不由安定下来，放心地闭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