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非烟想起了她的母亲。
那是个疯子。
在素非烟有关她的为数不多的记忆中,她大多数时间似乎都是面目狰狞、癫狂失态的。她咒骂着彼时素明舟纳来的妾室,诟谇素明舟薄情寡性,又嗤笑自己福薄无依。在那间锁了她半生的小楼上,从没有一日是安宁平静的。
素非烟同她并不如何亲近,甚至在一开始,她并不知晓这就是自己的母亲。
自她出生,素明舟便已瞧出了身为女子的她身上最稀缺的价值,因此不遗余力要为降生在素家庄的这个“仙女”造势,早便谋划好了素非烟日后“第一美人”的前路。她又怎么能有那样一个不堪的生母?因此就在素非烟出生之后,她的母亲便“抱病”深居锁月楼,再无任何消息传出。
素非烟同她的第一次见面却也并不美好。疯女人不知使了甚么法子,竟从锁月楼后门逃了出来,一路念叨着要去杀了那背主弃义爬上姑爷床的丫头,一转头却在某个拐角撞见了正同父亲请完安后的素非烟。
她愣了一下,随后便是更长时间的沉默。疯女人抓着自己的衣服,又伸出手擦了擦自己的面颊,她仿佛陷入了罕见的思考,却又忘却了思考的原因。于是她呆呆愣愣的开了口。
“哦,哦。”她道,“你叫甚么?”
素非烟衣着妥帖,装扮得体,刚被父亲的客人夸过该是“天上仙童”。她原本如此满足。此刻却偏偏在同她的对视中陡然察觉到了某种错位与幻灭,在这其后的便是自己的狼狈不堪。或许是某种直觉,可一个女儿怎么会认不出母亲?
更何况,她们有双一模一样的眼睛。
素非烟低下头,是在思索该如何回答。可疯女人却等不了多少时间,或许这片刻的寂静于她而言已是难得中的难得。眼下这难得已转瞬间将她抛却。她转了下眼珠,恰巧便瞧见了那循着小道在庭院中闲逛的白姨娘。随后一切事态便向着最难控制的方向发展了。
最后她被丫鬟仆妇押送着离开时,脖颈处青筋暴起,犹在尖锐大笑,等瞧见素非烟,便立时明白过来了甚么,转而骂道:“孽障!孽障!你怎么敢不认我——”
素非烟望着被人慌忙从血泊中抬走的白姨娘,回想起她的身孕是庄里天大的喜事。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再转过头时,那疯女人已然消失了踪迹。
在其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中,素非烟都在想她。这种“想”却绝非思念。她用了很长的一段时间说服自己不必在意,就像对待光洁皮肤上携带的污点似的胎记。她开始认同素明舟的处理方式,思索着在胎记上遮掩装饰的益处。她终归不太需要她。她已习惯了在父亲的权势之下逢迎讨好。兴许她生来就是个冷血动物。
于是第二次见面到了数月之后,那夜白姨娘死里逃生方产下一个男婴,令素明舟喜不自胜,庄内上下也俱得大赏,一片喜气洋洋。素非烟置身其中,却很难从心底升出欣喜。
她悄悄去了锁月楼。
也不知是甚么时候下的功夫,终究还是给她打探到了这里便是锁人的地方。这阁楼并不高阔,只有两层,挨挨挤挤地藏在庄内的一处边角。这样喜庆的时刻,看管的人也都喜得讨赏,看管便不似寻常。素非烟出手阔绰,第一次进到了这阁楼的最深处。
那疯女人竟在喝酒。
对着月亮,一碗一碗地向嘴里灌着,仿佛十分愁闷,又似格外畅快。即便是听到了脚步声也不回头,犹自抱着坛子,举碗痛饮。等素非烟犹疑着走到她身后时,那坛酒方刚刚饮尽。
她打了个酒嗝,才肯将视线分到旁处,见到素非烟,有些恍然,又十分茫然,缓声问道:“烟儿,你为甚么来这里?”
素非烟怔了下,显然是未曾预料她竟会叫出自己的名字,也绝想不到她敲上去仿佛已半点也不疯了。她沉默了一会儿,便轻声道:“我来看你。”
疯女人闻言,却犹如听到了世界上最大的笑话,率先哈哈大笑起来。她似乎是清醒的,又如只是陷入了某种幻觉。她啐了一口,先是骂素非烟生不得良心,而后更恶毒咒骂便依次降临到了素明舟、白姨娘等一干人身上。情绪激动时,便挥手将那酒坛子也摔了个稀碎。
直至她感到累了,便瘫倒在地望着保持沉默的素非烟,恍恍惚惚地问道:“你想要甚么,烟儿?”
素非烟望着她,良久,方开口道:“白姨娘生了个男孩,妈妈。”
不知是被这话中哪一点刺激到了神经,那女人忽的便从地面爬了起来,神情中似哭似笑,出声嘶哑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她走近几步,目光中将这个还没有长大的女儿几番打量,随后便将她紧紧抱在了怀中。
“——我的孩子,我苦命的女儿!哈哈!哈哈!”
她颤抖地笑出声来,那语调既像是哭嚎,却又透着股激昂的振奋。她松开手,又絮絮叨叨的开口道:“我女儿,可怜的女儿,绝不同我一样。放心罢,放心罢,你父亲不会得偿所愿的,哈哈,我绝不叫那贱人得偿所愿!”
随后的事,大约并不复杂。她记得当父亲得知小弟先天废人之时那难以置信的神情。他本就天赋平平却有宏图壮志,好不容易盼得一个儿子,岂料竟比之自己还不如。大怒之下便要究查,顺藤摸瓜便查到了疯癫的妻子身上——原来正是她曾为白姨娘下的慢性毒药才致胎儿受到牵连。
当她被下人押来之时,神态间的快意已然遮掩不住,数载夫妻,或许她最知丈夫痛处。乘人不备,又夺过一把剪子要去刺死白姨娘或者旁的甚么人。哪怕是面临素明舟的诘问,她照样放声叱骂,将对方逼得满脸胀红,险些一剑杀了她。
然而她也不怕死,否则便不会有那焮天铄地的一场大火,不仅将整个锁月楼都烧了个干净,甚至也蔓延到了大半个素家庄。素非烟在最后见到了她,她那时站在火光中,见到她时的神情既冷淡又怜爱。
素非烟很难忘记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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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镂心刻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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