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是……琴夫人?”
就在妫越州走后不久,方红暗暗瞧着那厢一直默不作声的沈佩宁,终于没忍住出了声。
沈佩宁闻言便是一愣,她将视线从远处收回,看向面生犹疑的方红,道:“你是……小红?”
方红连连应下,惊喜交加,凑到她身前道:“是!琴夫人,您没事真是太好啦!我方才一直没敢认呢!”
也无怪她如此惊喜,如今的沈佩宁依旧身着男装,腰间尚缠着两柄佩剑,默然屹立,不苟言笑,很有不动如山的气度在,是以哪怕面容未改,她与从前那位楚楚婉约的小妇人亦实在相去甚远。方红记性颇佳,饶是如此却也在心中斟酌许久,才敢去出声试探。
沈佩宁忆起她正是从前在自己身边的洒扫丫鬟。她望着对方,一时竟有些恍惚,因为从前在玄机阁的那些时光也在此刻被猛然唤醒,好似正与过去的自己迎头相撞。然而从前并不是很久之前,甚至还不到一月的时间,却令她恍如隔世。
她暗中掐了下自己,再次面对方红时神情已变得柔和,似乎又突然想到甚么,便问道:“小红,那个馒头……是你么?”
方红不好意思似的点点头,道:“我怕给人瞧见,只偷偷放在了窗边,好在夫人您还是瞧见啦!”
沈佩宁点了点头,半点也不提自己险些被噎死的险事,只诚恳道:“多谢你了。”
方红连连摆手,道:“哎呀您言重啦!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小事,还好妫大侠及时将您救走!我那时还担心您是被坏人掳走了呢,还好还好,琴夫人,现在能见您平安,实在太好啦!”
沈佩宁别过脸去,却没多说甚么,又问:“你如今不在玄机阁了么?”
方红答道:“是的!我姊姊说再待下去也没出路!我们便从那里逃了出来,还租了辆马车,我姊姊本想向妫大侠学艺的……话说,琴夫人,您如今也习武吗?”她好奇的目光落在了沈佩宁腰侧的两柄佩剑之上。
沈佩宁寻回了明坤,却也不舍丢弃从前的玄铁剑,便将它们一同带着。如今听见方红的询问,她怔了一下,落在腰下的手一紧,坦然道:“是。”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我练剑。”
这话一出口,便有油然而生的一股傲然在心间萦绕。这感受立时便将她从对昔日的回忆中唤醒,从前的那些只在风中东飘西散,而如今的她却执剑堂堂正正地立于天地之间。若说起这种感受是几时生发的,沈佩宁却也模糊不定。兴许是在她与赵靖汝同台比武获胜之后,兴许又是在素家庄一路历险之中……总之,如今她只握剑,只要她握着剑,便有了十足的心安。
方红一呆,旋即惊喜道:“哇!琴夫人,您太厉害啦!您……您能不能使两招给我看看啊?”
“——哦?使剑?”
正在此时,一道女声却插入了她们之间的对话。出声者正是迟不晦。她本不意留下,方才同妫越州通了消息便欲离去,谁知竟被她拦住——
“正巧你来。我有急事,便请你送一下她们罢。”
迟不晦自然不同意,道:“不干!我还有急事呢——你干甚么去,又要杀人放火嘛?”
妫越州道:“杀人放火算得上甚么急事?总归这次是要托你一回,你不能走。”
说完,她也不管迟不晦的反应,又向宋长安嘱咐道:“你来引路,同样尽快,不许在路上闲逛。”
宋长安撇了下嘴,道:“好嘛,我也想快回去见周姨!不过好罢,周姨最想你啦,州州姊,你要路上小心哦。”
迟不晦竖耳听着,见妫越州视线望来,立马将头一拧。不料妫越州径直略过她,却指着她对一直沉默观望的方青道:“若要练武,这人更适合做你老师。”
迟不晦瞪大眼睛,还没来得及反驳,却听得那抱着刀平平无奇的女子坚定拒绝道:“不,我只想拜您为师。”
“嘿!小丫头你怎么说话的!”迟不晦当即大喊道,“我哪里比不上这个粗暴凶横的女人啦?!”
总之,现下她正抱着双臂盯着低头不语的方青,原本对方红同沈佩宁之间的谈话不感兴趣,不过此刻她却耳朵一动,计上心头。
“喂,姓琴的?”她向沈佩宁喊了声,“这剑是不是那姓妫的教你使的?”
沈佩宁双眉一拧,道:“我不姓琴。”
迟不晦大大咧咧地道:“哦,那你叫啥?她一直喊你,我以为你姓‘琴’,名叫‘夫人’呢。”
沈佩宁冷冷地瞪着她,不愿再多说话。迟不晦也不放在心上,笑了一下,却突然出招,势如闪电向沈佩宁袭来。
沈佩宁心中一凛,拔剑时只觉那身影形如鬼魅,寒气森森直逼灵府而来。她以剑身横档,却被那力道一震险些脱手而去,剑光闪过,乍徐还疾,终究不能相敌,后退连连。
“好了,”迟不晦已试出结果,便也收招回身,笑道,“果真就是她!”
她落到方青身侧,淡声道:“本来呢我也不愿收徒。不过嘛,既然这不姓琴的丫头是她教的,那我也索性教你几招,你同她去打,敢不敢赢?”
方青愣了一下,还未说话,宋长安便已在马上大声道:“不成不成!方才州州姊说了,咱们须尽快回桃花村才行,我来引路!”
迟不晦“嘶”了一声,问道:“桃花村?这是哪?”
桃花村位于云州境内,是一处依山而建的小村落,因山上绵延不断的桃花林而得名。这村落不大,位置亦十分隐秘,外人若想要进村便总要费一番功夫。
不过妫越州显然对这里已十分熟悉,几个起落间已经摆脱了山外蜿蜒迂回的小道,随着斜阳晚风已赶至桃花村的村口。
她脚步一顿,突然侧身,伸手接住了从村内击来的一枚果核。顺着那果核袭来的方向望去,便瞧见了刚好从村中急匆匆追出的人。
“哟,”妫越州笑了下,同她招呼道,“小霓?”
来人正是得了妫越州指点前来寻母的“暗七”,如今自然已经改回了原名。她望着妫越州一呆,那张同宋瑜娘分外相似的面容霎时涨红,还未来得及说话,便见从她身后追来的大黄狗已扑上去围着妫越州打起了转。
妫越州拍了拍大狗的脑袋,了然道:“原来是在游戏啊。”
她将那果核丢给宋霓,却不作停留,一阵风似的便继续向村中而去,直至到了那地势最高处。在几棵桃树的簇拥之下那里建有一间木屋,妫越州推门进入,却见榻上竟空无一人,不由得心中一紧。
“小州,”脚步声却自外面传来,“是你回来了么?”
妫越州忙转身去看,只见那屋外立着的正是一鹤发老人,身已佝偻,却精神矍铄。她顿了下,才大步上前,答道:“是我,周姨。”
周姨上下打量她几番,笑道:“好,好,我死前能见你无恙,也算了了心事。”
妫越州握住她的手,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甚么。
“我特意找小问寻的药,”周姨拉着她向外走,缓声解释道,“总是瘫在床上有甚么意思呢?哪怕少活半个月,老身我啊,也要站着死。况且,这么好的夕阳,怎么能不出来看?”
说话间,她们已经到了屋外的一处岩石旁,从这里展目望去,便见残阳似血,霞光万道,又有飞鸟远远落去,啾鸣声起,更为这画面添了几许悠旷。
“小州,这回出去,又做甚么了?”周姨问道。
“救人,”妫越州道,“还有杀人。”
周姨颔首道:“救人好,杀人也好。在这个世道,能杀人才能救人。唉,可惜我武功不能再高些。”
妫越州转头望着周姨的侧脸,它在夕阳下被镀上了一层浅浅余辉。她的思绪散开,便回想起了同周姨的初见。那是在一个蛮荒落后的村子里,尤遵所谓“女卑男尊”之道,男儿是光宗耀祖家里顶梁柱,女儿则是不值一提赔钱货,于是成了堕女胎杀女婴的风气,久而久之村子里女少男多,为了传宗接代便不得不从外面买进女人来。曾经年轻的周姨游历至此,不免怒极,要救出那些被拐买虜役的女子,却寡不敌众、被人暗害。
“我年轻时虽然胆大,却也鲁莽,行事之前若肯多长一个心眼,也不至于轻易给人迷晕了去。不过嘛,还好我自小‘野人’一个,从没得到了甚么教养,便也不遵甚么世道,说到底一身孤勇,便是草莽。若要打我,我千万个不怕;若来骂我,我一张嘴只骂得更脏,至于其他的甚么腌臜手段,我也从没放进眼里过。嘿嘿,老身我浑身上下就是骨头硬,若是敢来,那咱们就试试看!瞧瞧是他们先将我这骨头打折了泡软了,还是我现将他们这个脏地方洗净了烧光了!”
周姨从未屈服,亦从未停止过抗争,那村里的男人兴许一开始并不将这当回事。直至周姨渐渐联合起了村里的其她女人,成了这个最落后村里最先进的一股力量。
事物总在**中孕育新生,最残酷的压迫中也滋生着最顽强的力量。没人知晓周姨曾经经历了多少次的失败与绝望,然而当她抬起头来时,任何人便休想从她的面容中瞧出分毫的犹疑或惆怅。一开始,她带领着自己的同盟躲进了据说有恶虎栖息的山林中,利用陷阱和自制的暗器伏杀前来找寻的男人;后来她们抢占了山下的房屋,敌进我退、敌退我扰,以此为据地向外扩张;再后来她们砸了那村里不许女人进的祠堂,又险些砍掉那男村长的头去……
不过,也总有马失前蹄的时候,周姨便在某次“失蹄”之时被擒了去。村子里的男人大喜过望,声势浩大要将她作妖女烧死。
但她仍旧半点不怕,妫越州到时,她还在大声嘲笑焚烧台下观刑的男村长“骟有骟报”。
“多谢你来,”周姨显然也回想到了曾经,便握紧了妫越州的手,“不仅仅是为救了我。”
妫越州凝视着这位前辈沧桑却又明亮的双眸,缓声道:“不,周姨。多谢你——多谢你在。”
妫越州在这由虐文小说衍生出的世界中游历久了,总难免有愤世愱俗之伤、哀怒不平之意。尤其是在前期剧情难改之时,纵使她从未更改过自身信念,可眼见沈佩宁等懵然不知便下滑而去又岂能不忧不愤?
世风如此,可难道便该事事如此?
妫越州始终庆幸她及时救下了这位终于给了她不同答案的人。
“可惜我老了,”周姨不无惋惜地叹息道,“老了便容易生病,连带着经年旧伤,我生了一身的病。小问都快愁坏啦,可有甚么办法呢?神医难道便能逆转生死么?我总是不忍看她、看你们为我难过的样子。”
妫越州却猛然转过头去,迫使自己去看那灼红欲燃的落日,心中又想起了她带着周姨她们初来桃花村定居的那日。许多的她们互相簇拥着、喧闹着,周姨便在领头大笑。那时的夕阳是否也如同今日一般,刺眼却又辉煌?
这厢,许是说了许久的话终于乏累,周姨便将头轻轻地靠在了她的肩上。
她叹了口气,却终于笑着道:“小州,继续向前走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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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火尽薪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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