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返程

火车摇摇晃晃,和来时不一样,方承买的是软座票。车厢里没有各式各样的旅客人来人往地穿梭走动,也没有嘈杂纷乱的售货推车。即便是两两相对的卡座,一眼望去,还空着不少。

傅俏依旧趴在窗边看景,脑子里想着的却是昨天下午的事情。

崔言得知她隔日就要返还,借着晚饭的时间特意来道了别。

两人交谈间,傅俏才知道原来九十年代的人口是不可以随意流转于全国的。户籍制度下,居民的居住地与户口紧密绑定,若是外地人要前往沪市打工,必须要办理暂住证等相关手续,而且政府也严格限制了企业对外来务工人员的吸纳与使用。

如此一来,她彻底熄了“独闯上海滩”,先“谋生存”再“谋发展”的计划,索性好好思虑起如何利用这趟苏城之行。

虽然方承对自己的态度已然是“天翻地覆”,但原因不明所以,至于“相亲”之类的鬼话,她才懒得相信。好在除此之外,经过她的多番观察,以及崔言不遗余力地维护下,基本可以判断这是个好人。

纵使略显鲁莽急躁,却并没有什么阴暗心思,对自己人说“爱兵如子”有些过头,但“关心爱护”却是真真切切的。

简称“护犊子”。

所以傅俏并没有直接告诉他自己想要到陵州一中复读的想法,而是选择将人带回苏城。

毕竟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就让傅家的二老再做一回“人情”,让方承直面她的处境,理解她的困苦。

至于燕都……

傅俏如今并不想去了。

她吃不准,猜不透那位高高在上的“首长”心思,也并不想和一个不分青红皂白屡次挂断自己电话的“夫人”在一个屋檐下。

窗外稻田成片,与来时的兴奋不同,傅俏眼下心境平和,再来细观这株株稻苗,便发现了丝丝不妥。

田中的水印浅浅,土地裸露,几近干涸。稻苗的叶片卷起,叶尖甚至出现了枯黄。

她忽地想起了前两天在报纸上看到的新闻,说是今年江淮二省气候异常,梅雨量远少于同期,造成了较大面积的干旱。

1991年…华东地区……干旱?

傅俏总觉得哪里不对,脑海里似乎对1991年这个年份有些特殊记忆,又实在想不起来是什么。

阳光炽热耀眼,哪怕隔着玻璃也余威不减,没一会儿就晒得人脸发烫。

傅俏及时收回了目光,百无聊赖地开始在车厢内到处打量。

看着看着,她的注意力就被方承手中的书籍给吸引了过去。

傅俏不动声色地瞄了几眼,奈何倒着看字费劲,她轻轻往前挪了挪座。

“你想看这本书?”

方承察觉到了她的异样,将心思从书里拔了出来。顺手合上书本,大方地递了过去。

“《空地一体化》?”

傅俏接过书,率先看了几页目录,随口道:“多兵种协同作战?那得要高度信息化的部队才能做到吧。现在咱们的部队有这种训练吗?”

“你懂军事?”方承眼中一亮,瞬间来了兴趣。

“不懂。”

她在前世只是做过军工项目,对实际的产品使用方到底如何使用产品进行战术应用并不太清楚。

傅俏摇了摇头,指着书页上的综述道:“这上面写的,‘将空中力量和地面力量视为一个有机的整体,在统一的计划和指挥下行动。’既然是陆空协同作战,那人员,武器,战术都需要灵活变动配合,情报,通讯和指挥,甚至是部分导弹武器的控制都最好要至于一套系统下,并且实现实时信息流转。要是部队有这种技术,没道理会不尝试降级民用,也不至于咱们老百姓打通电话都这么贵了。”

她在前世听说过“中国剑网”的威名,从发展时间来看,这款军中利器还只是刚刚起步。

方承听得连连点头,问道:“你知道海湾战争吗?”

傅俏依稀有些记忆,“是美国入侵科威特吗?”

“没错。”他似乎是叹了口气,才继续道:“美国人应用的就是这套‘空地一体化’的作战理论,不到一个月时间基本结束战斗,伤亡数字极低。简直就是一记惊雷,炸醒了全球所有的军队。时代变了,科技的发展日新月异,落后就要挨打了…”

方承说话时的眉宇间始终萦绕着几分愁云,像在为军队未来的发展忧虑。

傅俏见状,一时心中滋味难明。

她见过九三阅兵,自然知道日后自家的军工科技发展到了什么样的水平,但眼前的部队指挥官却不知道。

从1991到2025,算起来也不过才三十四年。

真正“日新月异”的,是中**工。

忽然间,傅俏生出一种感概与唏嘘。是多少人的日日夜夜,前赴后继,才有了如今从追赶到到超越的壮举?

傅俏忍不住道:“现在落后,不代表会一直落后。当年别的国家不是以为我们永远做不成原子弹吗?在技术钻研的道路上,中国人从不比别人矮一头。”

这番话说得不禁让方承对她生出了新的看法,再联想到她的年龄,好奇道:“你上高中了吗?”

她点点头。

他追问:“那应该是今年高考吧?学文科还是理科?打算报考哪所大学?”

刚才还想得两人挺聊得来的傅俏心头一梗,只道果然是错觉,方承就是克她。

“我是今年高考,学理科,但没考成试。”

她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回答。

方承拧眉,“没考成?什么叫没考成?”

“就是我没有去考试。”

傅俏见他张嘴还想再问,赶忙抬手比了个“停”的手势,“有什么疑问,等到了地方你就知道了。”

青山遮不住,列车飞驰,毕竟东流去。

望着窗外愈发熟悉的景色,她忽然开口。

“方连长,你来过苏城吗?”

方承也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说道:“没来过。但是之前我们营政委就是苏城人,转业回来到地方上做了纪检监察室的副主任。他可是老党员了,做人做事都没得说,这次如果有机会,我还真想去拜访一下他。”

傅俏显然愣了一瞬,很快又反应过来。

她“嗯”了一声,梦游似说了通不搭调的话。

“苏城是个小地方。小地方上来来往往都是熟人,不会有什么危险,倒有不少唠叨。”

方承闻言,眼角的余光又不自主地瞟到了傅俏的额前,直言道:“闲言碎语哪儿都有,就像是苍蝇蚊子嗡嗡乱叫。谁会去信这些乱糟的东西?”

列车即将到站,他把书装回到了随身的背包里。

方承在出营区后就特意换下了军装,黑色的贴身短袖配着牛仔裤,再加上肩头上的双肩包,比起令行禁止的军官,更像是个刚出校园的大学生。

“走吧。”

傅俏的提包被他从行李架上取出,自然而然地拿在了自己手里,说道:“你是主人,请带路。”

不论是什么时候,九十年代还是新世纪,火车站里的人头总是乌泱泱一大片。两人从出站口挤出来的时候,不约而同地产生了种穿越武陵源的错觉。

苏城却不是桃花源。

“咱们去那个白色站牌等车。”傅俏两手空空,指着不远处的车站说道。

方承顶着太阳眯着望了一眼,转向另一边道:“去右边,搭出租吧。”

“啊?”她愣了愣。

“啊什么?走吧。”

他拎着包率先转身,傅俏赶快追上。

来到出租车大排长龙的区域,方承反而停住了脚步,目光在车辆中逡巡,丝毫不理会那些主动上前揽客的司机们。

“那辆车。”

他抬手在车群中一指,傅俏顺势看去,居然是一辆丰田皇冠。

她心下了然,当前不比后世,仅有少量的高档出租车会装配空调。眼前这辆皇冠在如此闷热的天气里车窗禁闭,显然就是开了空调的那一档。

不过一分钱一分货,这种车跑起来,计价表上的数字跳得能比人心跳都快。

不愧又是个二代,真就一点苦也不吃啊。

“等等等。”

她抢先拦住方承,迎着他稍带疑惑的目光,说道:“大哥,你知道我没钱的吧?”

方承蹙眉道:“和我在一块儿,还用你掏钱吗?快上车。”

傅俏从善如流地麻利上车。

车门刚一打开,一股久违的熟悉冷气便扑面而来。坐进车厢,在凉爽的空调风包裹中,她甚至觉得整个人都重新活了过来。

方承选择坐在了副驾座位,听着她报完地址,才开口问道:“你伤怎么样?没汗湿吧?”

她怔愣了一瞬,完全没想到他居然是这个想法,差点没反应过来。

“没有。”

“没有就好。不行就先上趟医院换药,你那伤口还没重新缝合,不能再出问题了。”

“嗯。”

傅俏顿了顿,又添了句,“我知道了。”

苏城,宁林区,东街巷。

方承站在巷口,环视了一圈周围,水道穿城而过,柳树依依,两岸边形态各异的民居挤成一团,与燕都大院里宽阔规整的楼房截然不同。

“就是这里吗?”

傅俏叹了口气,“就是这里了,进去吧。”

其实算上这次,也不过是她真正意义上的第二次到访。

希望这次别再碰到林婶了。

可惜命运就爱捉弄人,当耳畔再次炸开那尖锐的嗓音时,傅俏真觉得自己应该找时间去庙里拜一拜。

“阿俏哦!你个死丫头呀,还知道回来啊!你把你叔叔婶婶要气死了呀!”

方承原本跟在她身后,一听就蹙起了眉头,想要上前打断这个对话。

“林婶。”

傅俏硬着头皮答道。并在身后冲他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不要过来。

可惜已经晚了。

“诶?”

林婶已经发现了这个陌生男人似乎与她是一道的,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样激动,刻意拽过她压低嗓子说话,像是做贼一般。

“我讲怎么老傅家两口子最近两天都没去上班。阿俏,小姑娘做人不能这样的,你和志远嘛都见过家长了的,再有矛盾那也是一家人…你现在又搞个男滴回来像什么样子……”

傅俏懒得和她废话,径直越了过去,方承也跟上得及时。

对身后传来的闹骂声置若罔闻。

一路穿堂过槛,直到巷尾的331号。

夏季天热,巷子里的家家户户都习惯在家里有人的时候将大门敞开,只拉一扇纱窗门防蚊,方便透气散热,傅家也是如此。

但眼前的这扇院门却一反常态地紧闭着。

今天是周日,按理说是傅家三口都应在家。傅俏看着斑驳黄色油漆木门,紧张似得深吸了口气,再慢慢呼出。

方承见她站在门口,不进去也不敲门,问道:“怎么了?”

她抬头望了他一眼,缓缓道:“我父母都不在,从小其实是跟着叔婶长大的。”

方承听方尧说过,并没有太惊讶,点了点头。

傅俏轻声道:“他们对我不太好。”

在这个讲究“家和万事兴”,“养育之恩大于天”的社会里,她也不知道这句话说出来之后,方承对自己会是什么看法。

毕竟有马明远的前车之鉴。

所以这也是为什么让他一道回来的理由。

眼见为实。

方承没有说话,不是他不相信这个“不太好”,而是在思索这个“不太好”的程度。

“不太好”是个非常克制的用词,尤其是被以一种不甚在意的口吻说出来的时候。

但这个词又莫名透着无尽的心酸。

在他心里,傅俏是个脑袋上能顶这缝了七针的伤口,在明知不受欢迎的情况下千里迢迢赶去陵州,还受到自己的一再为难,最终也没对自己怎么样的人。

这样坚韧温柔,宽和包容的心性下,都能说出“不太好”三个字来,到底是多过分?

傅俏见方承久久不语,心头倏地涌上一丝淡淡的厌倦,也混杂着一份庆幸。

庆幸自己把他拉了回来,厌倦人性的普通。

“我去敲门。”

她索性不再多说,上前敲响了房门。

静悄悄地过了一会。

“谁啊?”

一道中年男子的嗓音从里面传来,她的心脏倏地一抽。

“是我。”傅俏应道。

又过了一阵,门后忽然啪嗒啪嗒传来了响动,紧接着便是门锁哗啦啦的声音,她不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方承将她的动作看在了眼里。

大门打开,赫然出现的是傅建业的一张黑脸,他一开始就将目光锁定在了傅俏身上,根本没有发现还有其他人在场。

“你回来干什么?你不是和马家老大去陵州吗?不是说就算死也不回来了?你怎么不死在外面?”

方承的眉毛都快拧在一起了。

傅俏只道:“我来拿东西。”

想到上次的抚养费争端,傅建业的脸色顿时更差。隔在纱门后射出的两道眼神森然,咬牙切齿的语气更是恨不得将她撕碎。

“他/妈/的,你个狗/日/的/没人要的东西,你/他/娘/的从小就吃老子的,喝老子的,这么多年养条狗都养熟了,结果你/他/妈/的/白眼狼还反咬老子一口,害得老子差点丢了工作。还要东西,老子不把你身上那两件衣服给扒下来就算是仁至义尽了……小/狗/东西,有/娘/生/没/娘/教的,克死你爸,你妈不要你真是对头了……”

方承听得额上青筋直冒,一个大踏步上前,直接将她挡在了身后。

“够了!”

傅建业被吓得浑身一抖,看着突然闪现在面前高大身影,竟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你,你是谁?”

他确信自己从没见过这个相貌俊朗的年轻人,但直觉告诉他这个人铁定不是善茬。

方承道:“我叫方承,是傅俏父亲战友的儿子。你就是她的小叔?”

他的两手叉在腰间,宽阔的肩膀几乎遮挡住了所有从后照来的光线,门后灰蒙蒙一片,只能勉强看到个傅建业的人影。

“是…不是…关你什么事?”

方承是个爱憎分明的人,很少会面无表情地对着一个人,但他眼下冷着脸,直勾勾地看着傅建业。

傅建业没来由地感到一股强烈的压迫感。

“开门,我们来收拾东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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