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家其实也没什么太多傅俏的东西,十几年的光景,整理出来就勉强装满一个旅游包。
多半还是课本之类的书册。
方承抱着双臂站在天井里,眼睛一直看着东厢房里小姑娘忙忙碌碌地收拾。
“哎,那个…同志,你说你是阿俏她爸爸的战友的儿子…之前都没见过你啊?”
最终还是王金凤出马,壮着胆子上前去和他搭话。
方承瞟了她一眼,不咸不淡地说道:“请问您是?”
王金凤在衣服上搓了搓手心的细汗,“啊。我是…阿俏她婶婶啊,也就是阿俏她爸爸的弟妹。”
方承侧首向她微微一点,算作礼貌,冷冷道:“婶。长辈们怎么安排的我不清楚,我只负责把人领走。”
“是是…”
王金凤装作不经意地瞄了眼傅俏,又转过脸来对着方承露出讪笑,“可这…阿俏,我们养了这么多年,总不能是来个人就能把她带走的吧…这,这也不安全啊…”
他的目光在这张油腻腻的笑脸上停驻了片刻,收回后沉吟了片刻。
“你想要什么?”
王金凤的眯缝眼里突然闪出精光,神情瞬间轻松不少,笑得愈发奸诈。
“我们一直都把阿俏当亲女儿看的,都说“养儿防老”。这…你要把我们的女儿带走,那以后我俩老人的生活…”
方承没心思和她绕来绕去,直接打断道:“你要多少钱?”
“也不多,就要三千块…”王金凤的脸上莫名地泛起一丝忸怩羞怯的神情。
“三千?”方承挑了挑眉毛,“是不是给你三千,你们以后再也不会打扰她了?”
“啊?”王金凤听他如此爽快的语气,心里咯噔一下,觉得要少了。
她咬咬牙,“一万。你拿一万养老钱给我们,我们就放阿俏跟你走。”
方承轻笑起来,语气耐人寻味:“一万啊?你觉得您侄女就值一万?”
王金凤眼睛都红了,颤颤巍巍地伸出五个手指,“那就…五,五万……”
“等等!”
一直恍恍惚惚的傅建业如大梦初醒,眼神惊恐地看着方承,“你,你姓方?那你爸…是不是方振邦?”
方承立时收紧眉头,“你认识他?”
“不认识!”
傅建业活像是大白天见了鬼一般,丝毫不顾王金凤的撕扯阻拦,甚至不知从哪里来的气力居然一把将她掀翻在地。
他又冲进了屋子,将尚在环视四周检查是否有遗漏的傅俏拉了出来。
“你快走,快走!带着傅俏,快走!”
杨柳垂下碧绿丝绦,蝉鸣声声,岸边的白墙黛瓦都倒映在水面上,偶有微风拂过,吹皱起轻波徐徐。
茉莉花的枝条款摆,香气清幽,萦绕在两人之间。
傅俏抱着花盆,方承提着包。
“为什么还要带着这盆花?”他问道。
她说得淡然:“这是我妈妈走之前养的,她就留了这盆花。”
傅俏本人对花花草草无感,但“傅俏”对这盆茉莉的感情却很深。
她不在了,自己应该帮忙照顾。
方承一时哑然。
“对不起。”
他的声音完全沉了下来,“我没想过你的日子…过得这么难。”
其实方承偷偷想过的,想过寄人篱下的艰辛酸楚,只是没想到居然会到这个地步。
什么样的监护人,会任由一个陌生男人把自己养育了十几年的小姑娘带走?而阻拦的目的竟是为了再敲诈一笔巨款?
这和买卖/人口/有什么区别?
“为什么…”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着字句,“为什么没想过早点找我们?这次…是因为高考吗?”
傅俏道:“我叔婶不想让我高考,就把我关起来了。”
“那你的伤?是不是因为这个?”他的声音肃穆。
傅俏点点头,看了他一眼,玩笑道:“没办法啊。就这么大能耐,黔驴技穷,只能搏一把。”
方承不明白她怎么还笑得出来。
阳光洒在他的脸上,勾勒出紧锁的眉宇,仿佛有万语千言都堵在胸前,让他说不出话,喘不上气,几近窒息。
她见状道:“方连长,其实我特别想和你提个意见。”
“什么?”他从肺里挤出一丝空气。
“别皱眉了。二十几岁的人,弄得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再多皱几年,川字纹都出来了。”
方承心头一震,倏地松开了眉头。
“对嘛。”
傅俏望着他道:“虚心纳谏,这才是好领导应该具备的优良品质。”
方承一时又心疼又想笑,“人小鬼大。”
“诶,错了。”她反驳道:“我可不小。”
气氛瞬间轻松起来,方承看着她,眼中流露出了笑意。
即使他自己并不知道。
“那就是承认自己精?小鬼?”
天光正好,两人沿着河道,边走边说。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方承问道。
傅俏略一思忖,竟是反问道:“你对我有什么安排?”
方承轻咳了两声,故作从容道:“那什么…就按原定计划?去燕都。我送你回去。”
她当然不想去。
“方叔叔最近应该都不在家吧?”傅俏道。
“他应该过段时间就会回来了。但家里其他人都在,我妈、还有我弟…我也会休探亲假。”
她淡淡笑了笑,直言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去陵州见你吗?”
方承沉吟片刻,“你有事情想找我父亲帮忙。”
傅俏释然道,“没错。我想要再复读一年,重新考大学。”
“这事不难。等你到了燕都,我爸肯定会给你想办法的。”
“我不去燕都。我想去陵州,读陵州一中。”
方承一怔,不解道:“为什么要来陵州?”
“陵州一中好啊。”傅俏眨了眨眼睛,模样诚恳极了。
实则是因为她想到一个没有“监护者”的地界上去。
去了燕都,虽说条件更好,但也不过又是寄人篱下。
“燕都也有好学校啊。”
方承担忧她孤身一人,耐心劝道:“你一个人在陵州,高三那么辛苦,谁照顾你?”
“我有手有脚,学校里有吃有喝有住,还需要什么照顾?”
他凝眉想了一会儿,还是道:“不行不行。你还是去家里住得好,我妈能就近照顾,我弟……”
他原想说方尧马上也要高三,反正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放。可稍一深思,便立马觉出了不妥。
傅俏还没去家里,方尧就已经开始从中作梗了,虽然不知具体缘由,但肯定是因为对她有什么偏见,多半会对她不好;再说到学习,方尧更是打上学起就年年吊车尾,学进去的东西还不如吃得饭多,有这么个人在,万一影响了她怎么办?
至于方尧被傅俏影响改变,从此改邪归正的剧本,他是连想也没想过。
毕竟向来都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学习亦是如此。
“你弟?”
傅俏像是对这个提及两遍的家庭成员有些好奇,“你还有个弟弟啊?不过他怎么了,和我有什么关系?”
听她提起方尧,方承顿觉心虚,“啊。混小子一个,没什么。”
他说着又想了会,思虑再三,似乎真让傅俏留在陵州一中会是最好的选择。
一个是没有跨省,学籍,户口,粮油关系什么的都还好办。二来她本身就是江省人,学的考的是江省的风格,骤然换到燕都,怕又要重新适应,徒劳功夫。第三,陵州一中的确是江省第一流的高中,年年贴喜报,上学质量有保障,万一有什么事情,自己离得近,也方便照料。
他就这么边想边走,两只眼睛空空的,沉默着一眼不发。
傅俏见状也不催促,抱着茉莉慢慢悠悠地走着。
她不怕方承想不通。
因为她感受过方母的“不友善”,而这点他不可能不清楚。尤其在刚刚目睹过白天傅家的情形后,方承必定会更加慎重地让傅俏再次进入到一个“可能有害”的环境里去。
“你真想去读陵州一中?”
他终于回过神,看着她问道。
傅俏使劲点了点脑袋,答道:“想。那可是江省最好的高中。而且高考有地域性,我在苏城上学,得在江省考试。”
“好。我来想办法。”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应得干脆利落。
“咱们先找个落脚的地方吧,把东西放下。你额头上的伤也该换药了。”
方承说着随手拦下一辆普通捷达出租车,确认她上车后问道:“师傅,你们这里有涉外酒店吗?”
“涉外酒店?”穿着汗衫的中年男人反应了一会,“你说的是不是那种可以接待外宾的?”
“没错。”方承道。
司机边开车边说道:“有啊,苏城饭店。全苏城最好的宾馆,去吗?”
“去。到苏城饭店。”
在车上的傅俏还没有意识到这个“最好”的含金量,直到她看见酒店大堂里价目表上的数字。
最便宜的标间一晚上的房费也高达两百块,比普通人一个月的工资还要高。
方承在前台办理入住,递过两人的证件,“要两个标准间。”
前台小姐笑着接过,低头查看了两遍,神情微变,又不着痕迹地朝正感叹着物价的傅俏瞄了一眼。
“您稍等。”
她拿电话侧身捂嘴说了几句,挂断后仍是那副标准的微笑面孔,“先生,方便问一下您和这位女士的关系吗?”
方承几乎没有私人在外办理过住宿,只听说过在普通的国营旅店,一男一女需要提供结婚证才能入住,所以才会选择如此昂贵的涉外酒店。
否则他就那么点津贴,也舍不得这样挥霍。
“她是我父亲战友的女儿,小妹妹。有什么问题吗?”
前台的小姑娘特意偏头看向了她,用目光征询情况是否属实。
傅俏点了点头。
但她似乎还是有些犹疑,拿起两人的证件来回翻看了好几遍,忽然向方承问道。
“方先生,请问您知道傅小姐的生日日期吗?”
傅俏一怔,住酒店怎么还要这个?
完了,这他怎么会知道?!
“一九七三年,十月二十五日。”
他说得顺口极了,仿佛这串数字就是刻在心头般熟稔。
傅俏大为震惊,忍不住偷偷瞟了他两眼。
方承还是那副模样,仿佛半点不觉得知道一个认识不到一周的“陌生人”生日有什么奇怪,微皱着眉再一次道:“请问可以办理入住了吗?还有什么问题?”
前台赔了个笑脸,嘴里说着“马上办理”,手上动作依旧磨磨蹭蹭。
直到大堂经理出现。
苏欣和前台打了个隐秘的眼神,而后道:“小温,你给客户办理吧。”
她转头又朝傅俏及方承歉意地笑了笑:“不好意思,让两位久等了。因为我们酒店平时主要的客人是外宾,所以流程会稍微复杂一点。稍后我们会赠送今日的特色糕点到房间,希望二位不要因此而坏了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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