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屋柜子上有个檀木老座钟,分为上下两部分,上面是圆形的大表盘,下面长方形玻璃框里有个用来报时的钟摆,框上印着和床单上异曲同工的大红牡丹,雄浑古朴里带着隽秀。摆在那粗粗算来得有几十年了,跟个传家宝一样。
这是这个时代除了公鸡以外唯一的闹钟了,常冬龄惦着把它搬进自己屋,但是忒沉了,使出吃奶的劲儿都没挪动窝,干脆就在外面定上了点儿。
翌日一早,老座钟雄厚的报时声好像暮鼓晨钟,常瑞等豆腐定型正睡着二茬觉,毫无防备脑仁都好险给震出来,常越光着膀子猛地坐起来,落枕了似的摇脖子找哪在叫唤。
——然后他们俩就看见常冬龄没事儿人似的,拿着牙刷牙缸,脖子上挂着毛巾,悠悠然的出去洗漱。
老座钟响了三声长的,一声短的,惊扰了一宿好眠,两个兄长,三只乌鸦,便事不关己的戛然而止。
常瑞揉着眼睛看了一眼时间,趿拉上布鞋出去找妹子,“小九儿,你定这三更半夜的闹钟干啥?”
“哥,我不是说了我要去卖豆浆吗?”常冬龄说话时,刷牙的动作不停。
“卖什么豆浆,老实睡觉去。”常瑞打了个哈欠,“我当是周扒皮来了呢,吓我这一跳。”
常冬龄就猜到得有这么一出,“哥,咱早就说好的,你忘了?”
常瑞一双睡眼压根都睁不开,半眯着眼睛仔细想了好久才想起来自己好像是说过这话,
但他当时没当真,最主要的是他以为常冬龄也没当真,抓着妹子的胳膊屋里拉,另一只手指着天,“你要卖等睡醒了再去,这乌漆嘛黑的天头,再磕了碰了的,你直接让医院卖去得了。”
常冬龄使劲儿一甩手,态度前所未有的严肃,“今天我必须去!”
常瑞一愣,兄妹俩人大眼瞪小眼,看着这么执着到反常的妹妹,常瑞恍然大悟的喃喃道,“是不是招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常冬龄不搭茬,洗漱完赌气似的去磨豆子,精神一点都不敢松懈下来,活脱脱一个没刺的刺猬,预备好了时刻要应战。
磨豆子时一直没人说话,她一忙起来也就忘了大哥的事,只想着一把千万别磨多了,省的出来的豆渣太多,浪费。第一次出摊儿,她拢共只磨了五斤的黄豆,然后用炊箒把豆浆全扫进盆里,回头才看见大哥坐在门口台阶上,胳膊撑着头睡着了。
常瑞像是就着石磨的声音在睡觉,常冬龄那边一停,他也跟着醒了,看着她捧着一大盆豆浆,他惊讶,“磨完了?”
他不想拦着妹子做她想做的事,可是又怕她一个人深更半夜的在院子里冷了困了的,就一直守在旁边,没想到自己会睡着了。
“嗯。”常冬龄点头,把豆浆放在一边,搭好纱布,开始过滤豆渣,透过玻璃她能看见屋里挂钟的时间,“还没到五点,豆腐还没好呢,哥你要不再睡会儿?”
常瑞走过来,接过她手里的纱布,轻车熟路的抖落,豆浆就像下雨一般,哗啦啦的涌进盆里,白色的豆浆泛着香气,涓净丝糯。
“哥你别帮我了,多累啊。”常冬龄心疼哥哥,他早上做豆腐要过滤一次豆渣,这会儿本该是他睡二茬觉等豆腐成型,却又帮她弄第二次。
刚才那点防备全都卸下来,常冬龄跟哥哥夺纱布。
“想干就干,哥还是那句话,兹要甭犯法,咋着都行。”常瑞铁了心的要帮她,她哪里是对手,他一圈一圈的转纱布,把纱布里没有抖出来的豆浆全都挤出来,目不转睛,“你要是做完了觉得累,不想做了,咱就随时停,不用有负担,哥养得起你。”
常瑞一番话说得真心实意,没什么华丽的辞藻,可却让常冬龄听得红了眼眶,她活了两世,见过恢诡谲怪的浮世绘,深知这世上能换取真心的唯有真心。
常冬龄怕哥哥察觉出来,装作不经意的“嗯”了一声,心中想的却是再难再累,她也一定要坚持!
因为三轮车后面装着保温桶,所以常冬龄骑得很慢,她听见自己走了之后大哥一边搬豆腐,一边听话匣子的声音。
“各位观众朋友们,早上好,我是你们的老朋友,秋萍。”广播里的声音知性又甜美,好像小猫那软软的手爪子在挠人心肝儿,尽管常冬龄已经骑出去有一段距离了,还是能听的一清二楚。
“哎,早啊。”常瑞一边搬豆腐,一边跟冰冷的话匣子对话。他平时早上都是一个人忙活,习惯了寂寞的时候跟广播作伴,像是对方能听到他说话一样。
里面的人笑声甜美,“不知道您是早起上班呢,还是早起要去送孩子呢?”
“嗨,卖豆腐!”
……
常冬龄骑车到踩点的地方,到地方时比她预估的晚了十分钟,第一茬自行车大队已经过去了,她把自行车停靠在路边显眼又不挡人的地方,高声吆喝,“卖豆浆嘞!现磨的豆浆!热乎的,不用坐着喝,能直接带走!能去单位喝,也能在路上喝!”
因为能直接带走,又是现磨热乎的,对于这个年代的人来说还是很新鲜,她话音刚落,就有人停下自行车打听,“你这豆浆怎么带走啊?”
常冬龄拿出来纸杯和盖子,直接装了一杯,边装边说,“给您装杯子里,加个盖儿省的洒,加点糖就是甜啧儿的,不加糖就是纯豆子香,五毛钱一杯,您要甜的还是不甜的?”
那人本来只是过来问一句,没准备好要不要买,结果莫名其妙就没有买跟不买这个选项,他鬼使神差的从兜里掏出来五毛钱递过去,顺着答,“甜的。”
常冬龄笑着一手把豆浆给出去,一手把钱接过来。
开张!
早上虽然来晚了,但是她吆喝的起劲儿,加上这种能带走的方式新颖,卖出了不少,最后等到她收摊儿的时候,就只剩下了一层漂浮着豆渣的根儿。
口袋里满满当当的零钱,常冬龄往回骑的时候脑袋跟活算盘一样噼里啪啦的。
早上一共卖出了七百一十二杯,总共是赚了三百五十六块钱,五斤黄豆一共三块钱,712个杯子加盖子不到十块钱就当十块钱算了,水当一块钱算,那她这一早上就净赚了三百四!
这些钱说多也多,说少也少,毕竟她是预备着拿这钱把东西厢房给买回来的,差的还远,但是没事,积少成多!
她到家还不到九点,看见东厢房的窗帘还拉着,估摸着贺若渝还没起,从桶里剩下的豆浆里给他舀了一勺,放在窗台上,大家住在一个院儿,她就顺当照顾一下子,想着他醒了就能喝。
原先她见别人卖早点不觉得怎么着,可到了自己她才觉得难,早上站那差不点睡着不说,光是舀豆浆这个动作重复个好几百回,她这胳膊都要折了。
活了两辈子,她还是第一次真正体会到沾枕头就着,周公百米冲刺过来找她约会,逮着她的辫子就给拉近了梦乡。
常瑞跟常越都知道她累,中午回来也没叫醒她,就把饭给她留好,自己该干嘛干嘛去了。
等常冬龄起来,唏哩呼噜的把打卤面吃了个精光,面汤都给喝了半盆,好么,她可算明白了什么叫饿了吃糠甜如蜜!
下午去把豆子买回来,还没拐进胡同,就听见里面传来杀猪似的骂喊声,铁盆瓷碗的摔了一地,听声音是后边儿彩霞家。
她连忙骑快了两步,把东西放家,正准备出门去看看,忽然被叫住了,“姐姐,你刚回来就又要走吗?”
贺若渝分明是随意的看着她,眼神却像是能勾人一样,常冬龄就像是被妖精勾魂的无能老道士,脚步发软,“彩霞跟家里吵架了,你听见没?”
贺若渝的情绪没什么波动,“嗯,听见了,很吵。”
“嗯……所以我想去看看,怕人家出什么事。”常冬龄挠了挠耳朵,发出了一个有生以来最奇怪的邀请,“要不咱俩一起去看?”
别人家吵架,这还有邀请着结伴去看的?
更匪夷所思的是,贺若渝竟然同意了。
彩霞未婚先孕,才知道对方已经结婚了。不仅结婚了,连孩子都两岁了,跟老婆一起养在老家。
七个月了,肚子都大的瞒不住了,才敢跟家里承认,这会子家里天都翻了。
凤婶气的浑身发抖,扬起花盆往地上摔,“你个婊.子.养.的不要脸的操.蛋东西,早他.妈干什么去了!还他.妈胖的,就跟你妈我说瞎话有能耐!”
彩霞坐在一堆碎瓷盘中间,满手都是血,哭着喊道,“妈,你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常冬龄记得这件事情上辈子也发生过,高叔凤婶都觉得彩霞未婚先孕这事丢人,彩霞被逼的没办法,买了张火车票找到男人老家去了,那男人的老婆可不是省油的灯,一开始好言好语的对她,伺候到她把孩子生下来,月子还没出就给轰走了。
彩霞没了孩子,男人也不肯见她,到后来她郁郁寡欢,没过两年,跳河了。
大家都是街坊,小时候穿着一条裤子长大的,常冬龄既然知道事情的走向,就不可能坐视不理,但她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去劝,忽然她脑子里不知道哪根儿筋没搭对,扯了扯贺若渝,等他弯腰时小声在他耳朵旁问,“你之前跟我说,想让我给你介绍对象,还记得不?”
贺若渝:我想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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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开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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