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和林快步走进楼道,跟上学姐和那几个帮派小弟的步伐,走进城寨。
带路的是两个十几二十岁的男青年,他们一左一右走在司其两侧,一路上不时和司其讲着几句寒暄的客套话。
“专员小姐,我都多嘴问句,城寨要拆迁有几多补偿啊”年轻的引路小弟好奇地和他们身边这位西装革履的年轻女士打听。
“弟弟,你到城寨做事几年啦。”司其没有接下补偿的话茬,反而转头向小哥发问。
“我就系土生土长嘅城寨人啦,12岁就喺龙哥手下帮事啦”
“不似噢?听你口音似系山云城嗰便人噢”
“嗱呢个你都听得出,佢哋都话你系留美返嚟嘅博士,当真系博古通今”小弟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继续说道“我呢几年先嚟呢边投奔我阿叔的。佢有几间铺头响度,我嚟咗就跟住信一哥喺呢度睇场,同你打听落我阿叔可以攞几多拆迁费”
“这个看我们和你们信一大佬聊的怎么样了”,司其笑着打起了哈哈
“不过我们的宗旨是改善大家的居住条件,总不能差过城寨吧”
“d**,我哋仲以为可以暴富咧,都几多地产老板同我哋大佬倾过”。旁边的年长者情绪激动地吐槽。“不过我哋觉得城寨都几好,大家都可以揾到钱,唔知出面系唻情况咧,搞唔好仲不如城寨混”
黎和林一边听着学姐老练地和带路小弟打着太极,一边四处打量着移形换影般出现在他面前的城寨景象。
这是由几栋大居民楼先后围筑起来的超级建筑体,包裹着内里未知的结构。
就好比现在,前几分钟的路程,几盏忽明忽灭的电灯,墙体粉饰物剥落的过道,他们看起来不过是在老旧失修的楼道里攀爬。而下一个转弯又将他们带入了三楼的露天平台。穿过这起着连廊作用的平台,而后他们一行人又拐进了两栋楼房间的阶梯窄巷。
巷子里堆着楼上扔下来的垃圾,雨水把垃圾打翻出来,恶心的味道一股脑钻进黎和林的鼻子。
望着脚下一片狼籍,他有点犹豫,不忍把新买的皮鞋踩进去。但是学姐他们紧凑的脚步声已经渐远了。
他只能硬着头皮跟上去。
他埋头盯着脚下,尽力避开散落出来的污秽,但走过这十来米,他的脚底却依然在渣渣作响。
不知道踩到什么,每次抬脚都有一股奇怪的粘腻感。还好已经过半了,他抬头看去,学姐他们已经快走到路尽头了,外面是好似天光的路灯,看来是开阔地带,他盯着学姐的背影,强忍着不适继续前进。
那个背影突然转过来,冲他喊“和林,快点跟上” 学姐在路尽头转身喊他。
窄巷里撑不开雨伞,雨雾打湿她的发丝,背着光,只看到她的侧脸的轮廓,看不真切她的表情。
他突然想起,其实多年前,他来过城寨。
只不过那时,他在城寨入口等人向他走来。
那是他中二暑假前的一个周末下午。
那个时候他听说廖司其住在九龙城寨,于是来火急火燎过来找她。只是想着能再和她多一点时间相处,没有时间概念的他,在他们约定前三十分钟就赶到了,他想象自己变戏法一样突然出现在对方面前,全然没有顾虑对方是否也有同样的意愿。
她是他的同辈伙伴辅导员,是学校为了照顾他转校生的身份,在社工的建议下给他安排的。
当时,他们举家从海都迁居港城。对他来说,是青春期遇上了失语症,南北语言体系不通,甚至连文字都要从派生体回溯适应更古老的母体字。
家里的生意是做的火热,但是他的学校生活却不甚顺利。语言和文化的区隔使得他内心的孤独和寂寞被浸泡膨胀,一点点青春期的躁动因子便可引发一场爆裂。他的校园生活不顺利到了学校找家长的频率已经达到了两周一次的程度。
但所幸,在他父母不厌其烦的多方运作下,学校给他订制了专项辅导计划,而廖司其就是这个融入计划中的一部分。
但早在辅导计划确立之前,他就认识她了。
怎么能不认识她呢?她是圣使中学连续多年的年级第一。更重要的是,她也是北地过来的学生。
只是和他相反,她似乎很快就适应了这里的文化和生活,成为了之前外教和社工老师口里那个模范学生。这一度让他在和她接触前感到很抵触。谁知道,后来他竟然隐秘地期待每次见面。他想,可能是因为,除了必要时候测试他的港城话学习成果,她总是会和他说国语,这让他感到一丝轻松自在。这熟悉而亲切的感觉成为他的浮木,他一度试图紧攥。
这个周末他们约定一起去城寨附近的博物馆完成近代史课外作业,也是完成学校社工老师制定的辅导活动。
他对这片并不熟悉,只是听了城寨这么一个名字,就让的士按照这个名字开了过来。
路上司机还惊讶地问他为什么要去那个地方?他只是简单说去找朋友。
等到下车了,他确实有点傻眼了,因为面前是一栋巨大的居民房,楼房底层是琳琅的店铺,一路向前方延展。
要去哪里找他学姐?
他循着沿街小店一直走,试图找到进入居民楼的入口。最终在一家牙医诊所旁找到了一条通向建筑内部的巷道,只是想着见面的约定,他没有细想一头扎进去。
没想到这条巷道当时差点让他在这里迷路。起初那条笔直单行道,越走越深,回头竟然已看不到来时的入口,两边还是一些低矮的民房层层叠叠,遮蔽了天光,只在横错纠缠在一起的电线缝隙留下一线白昼。但好在,时不时路过敞开屋门的麻将佬,给这个不见底的隧道增添了一点人气,不然他真要以为自己会被藏在那个拐角的怪物掳走啃噬,成为下一桩都市怪谈的主角。
黎和林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了将近五分钟,兜兜绕绕的巷道终于变得开阔起来,至少可以看到更多天光。
再往前是一段斜坡阶梯。
坡道上,一对少年少女正在聊天。
少年穿着白色短袖衬衣,规矩的中学制服透着被照料的精致,领带被别进衬衫,衬衫熨烫得一丝不苟,和他日常由阿姨精心打理的衣服一样,没有多余的褶皱。这乌漆嘛黑乌糟糟的城寨竟然有这样好的阳光,从少年那头深棕色的卷发上倾泻而下,照透他的躯壳,让他和身旁的少女一样跃然于周遭环境,两相映照,彼此增辉。
如果,他没有坐在摩托车上,单手撑在车头驾驶架上侧头望向女孩讲话的话。他会以为,他和他一样是个有家教的富庶家庭里面出来的乖学生。
女生穿着他们学校的校裙,背对着黎和林依靠在身后的栏杆,左脚后跟踮起靠在了栏杆底部,脚踝上的红链上穿着一个精致的铜色小方片,上面纵横着线条和点阵。凭借着这个小物件,他认出了这是他的学姐——廖司其。
他感到脸上有些发热,也许是这一路心脏打鼓的产物。他往回退后了几步,一面将自己隐藏进巷道,一面继续关注着坡道上的两人谈话。
“听日,我哋去新开嗰间KTV啦”少年拉着女孩的衣袖,近乎是撒娇的请求。“十二佢地话果边啲音响啊咪都系日本果边进口架,曲库都好全架。同我哋一齐去玩啦”
“我不肯定哦,要先要问下我姑妈准唔准我去啦,如果她的铺头忙嘅话,我仲要返去帮工”
“唔使啦,今次你考得咁好,我帮你同佢请假啦,佢肯定同意你出去放松嘅,等阵我同十二去帮廖姨打工,咁样你就可以同我哋去玩了” 少年不自觉双手撑过机车向女孩靠近,企图说服女孩和他出去玩。
“司其姐,是不是你啊,我是黎和林啊,我进来找你差点迷路了”
黎和林从巷道里走出,抬头向坡道上的女孩喊道,试图打断那个古惑仔的纠缠。他下意识用了国语跟她说话,这是只想和她说的话。
她顺着熟悉的语言音源方向看去,微微吃了一惊,黑发少年站在城寨巷道的阴影里,几乎和巷道融为一体,阳光从他周遭退散隐匿,廖思其第一次从这种视角看黎和林。
因为他比她高不少,往日的教学中她总是抬起头寻找他的教学反馈。又或者,是他从他的富人区公寓探出头,和她打招呼,她带上标准式的服务微笑抬头和他问好。一个从来闪着金光的小小少爷,也被城寨的黑暗吸收吞没了。她没想到黎和林竟然进到城寨来找她。不过万幸竟然让他们碰上了,不然他要是真的走失,她都不知怎么跟学校交代。不仅是每个月的200块志愿服务费用打水漂,估计还要被黎家拉去问责。
“和林?你怎么来这里了“不好意思啊,我是不是迟到了””司其作势走下坡道,抬手间撇了一眼手表,现在距离他们约定在路边公交站碰面的时间还有一刻钟,“我应该提前去出边等你的”。“信一我唔同你讲了,我要去陪我同学去博物馆学习了”转头又用白话和身后的少年告别。她小跑下阶梯来到他身边。
“你就系那个转校生啊,我们的MISS.L是天才少年噶,你好好同佢学习啦,人家补习价值50$/h啊”
坡道上少年从摩托车上直起身子,扬起下巴,带着骄傲的语气冲着底下那个皱眉注视着他的少年,喊着白英混杂的语句。
“讲咩嘢大话啊,蓝**,你快的翻去啦”
黎和林没有听清她叫的什么名字,好一个书到用时!他的视线越过向他奔来的身影,凝固在坡道上的少年身上,廖司其强硬地拉起他的手,打断他莫名地出神,拽着他转过身来往外走,“和林,别听他瞎说,来来来我们去看展”。因着这倒转腾挪的一路小跑,少女牵着他的那只干燥温良的手总是在脱嵌的边缘,他一次次试图紧攥。左转右穿,几乎在巷道里面飞奔起来,完全不像是他来时那般摸索前行,两人不一会就到了外面的街道。
一脚越过地面上的阴影和阳光的交界线,街道上车水马龙,车辆鸣笛声,有轨电车的叮叮声,
连同被城寨遮蔽的刺眼太阳,仿佛跨越次元禁制,一同闯进他的视听。
正如此刻,走出巷道,突然明亮的路灯有点闪到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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