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递交的求救信,必须通过修真门派下设的专属驿站方能送达。各大宗门规矩森严,辖界分明,驿站亦如国境,互不逾越。
譬如,离烟尽村十里外便设有承穹派的驿站,而最近的悬剑宗的驿站,却远在一天一夜的路程之外。
这封来自承穹派地界的信,能跨越这道无形的界限,直接出现在悬剑宗执事堂长老的案头,本身便是一个强烈的信号:送信人不仅清楚仙门规矩,更不惜绕行远路,冒着风险执意要将消息单独递给悬剑宗。
也正因如此非常规的递交方式,执事堂长老才会破例派遣他们前来——若非情势危急到送信人认为承穹派已不可靠,何须如此?
可如今,村长却亲口否认曾写过这封信。
那么,不惜跋涉一天一夜,冒风险送出这封信的人,究竟是谁?
黎青压下心头翻涌的疑虑,再抬头时,已见林霜天面色平静地将信递了出去。
李数山双手接过,目光甫一落在信封上那枚鲜红的私印时,瞳孔猛地一缩,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喉头发紧,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了一般。
“这印……”,他并未急着拆信,指腹反复摩挲着那方印迹,语气带着几分真实的疑惑与审视:“确是我的私印无疑。”
他凝神端详许久,并未从印章本身看出什么破绽,索性抽出信来开始读。
黎青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只见他眉头微蹙,目光逐行扫过纸面,神情专注,仿佛确实在阅读一份全然陌生的内容。
只是——
似乎在读到信中某一行时,他的眉头猛地皱的更深了,捏着信纸的指尖因过分用力而泛白,虽转瞬即逝,却未能逃过黎青的眼睛。
而他身旁的长生自始自终垂手而立、默不作声,连一丝余光都未曾投向那封信。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李数山低声喃喃,像是理清了什么,再抬起头时,脸上带着无奈和歉意。
“唉,瞧我这记性!”他一巴掌拍到脑门上,发出清亮的一声响,引得屋内几人皆是一怔,“是我老糊涂了,近日为邪祟之事心力交瘁,竟忙中出错,把信件错寄到了悬剑宗。”
“实在对不住各位仙长!我……我真是惭愧!”
说罢,他深深作揖,久久不曾起身。
一旁的长生听到父亲所言,似是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直立着,直到被李数山用胳膊肘轻轻捅了一下,才慌忙跟着躬身致歉。
“李村长不必如此!”林霜天忙上前搀扶起两人,“我们知晓李村长是为民心切,忙中出错也在所难免,无需道歉。”
“不论送错与否,我们悬剑宗既已收到信,自会竭尽全力,为烟尽村除此祸患。”
“对!李村长你放心!”夏川在一旁附和道。
然而,听到这话,李数山脸上却并无什么喜色,反而面露踌躇,欲言又止。
黎青将他的为难尽收眼底,适时开口,“李村长若有难处,但说无妨。”
“唉!实不相瞒,我……”李数山重重一叹,仿佛下定了决心,将村中境况娓娓道来。
起初,邪祟并未显露凶相。村里只是隔几天就丢一只鸡或鸭之类的家禽,村民们只当是有黄鼠狼作怪,加固了院中的围栏就不再放在心上。
可渐渐的,村东头的屠夫家里竟丢了一头猪,村西头李铁匠家的一头耕牛也一夜之间不翼而飞——这可不是黄鼠狼之类的畜生能偷吃得下的,就算是狼,也没这么大的胃口和本事。
几个胆大村民疑心是流窜的盗匪作案,合计起来布置了陷阱,等着瓮中捉鳖。
可没想到,一夜过去,盗匪没抓到,反倒是留下来看守陷阱的一个村民凭空消失了。地上只留下了一身衣物和几粒碎银。
人,却像是被黑夜彻底吞没,再无痕迹。
恐慌如野火般蔓延!接下来的日子,若是有人夜里落单,那么第二天便如同朝露蒸发般消失不见。
这等怪事,必是邪祟作乱!
李数山不敢耽搁,当即便向承穹派去信求援。可十几天过去,音讯全无,村中的邪祟却愈发猖狂,村子里已接连有五、六人失踪了。
无奈之下,他只得将村民聚集起来,同灶而食,结伴而居,以此勉强自保。同时,他又接连写下十几封求救信,每隔几个时辰便派人快马加鞭送往十里外的承穹派驿站。
“皇天不负苦心人……”李数山的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就在今日,承穹派的仙长们,终于到了。”
他抬起眼,目光复杂的看向黎青三人。
“只比三位……早到了三四个时辰。”
*****
别院。
“仙长们请在此稍作歇息。若有需要,随时吩咐。”
引路的粗布衫男子按村长的吩咐将黎青他们带到此处后,便匆匆告退了,仿佛不愿在此多待一刻。
“这算个什么事啊!”夏川一把推开虚掩的木门,带起一阵浮尘。他环顾一圈这间屋子,一脚踢开挡路的矮凳,重重跌坐在椅子上,抱怨道,“合着我们千里迢迢白跑一趟呗!”
一刻钟前,李村长在书房里那番滴水不漏的说辞犹在耳边——先是迭声道歉,说误将求救信送到了悬剑宗,又是惭愧劳烦他们远道而来。
可任凭他说得如何诚恳,就是不肯松口让他们参与除祟,只反复强调“仙门规矩不可逾越。”
“他们不乐意我们帮忙,我们直接打道回府便是!谁稀罕!”夏川嘟嘟囔囔,嘴里就没停下来过,“真不知道师姐还留在那儿和糟老头子费什么口舌!”
李村长显然早就注意到夏川的不满,特意提出要为三人接风洗尘,美名其曰“休息好了再走”。
林霜天虽应下了,但仍独自一人留在了书房与李村长继续周旋,让黎青先陪着满腹牢骚的夏川来别院暂歇。
“真是气死我了!”夏川越想越憋屈,猛地一掌拍到桌子上,震得桌子上的茶壶咣铛作响。
“嘶——”
然而他用力过猛,反疼得倒抽一口冷气,他甩着发红的手掌,脸上的怒气顿时垮了下来。
“师兄,消消气。”见夏川气得额角青筋都紧绷起来,黎青倒了杯温茶推到他面前。
她神色平静,对李村长的推脱并未动怒,反而带着几分了然。
烟尽村终究属于承穹派辖地,除祟一事于情于理都该由他们处置。
如今人家既已到场,若悬剑宗再强行插手,无异于当众打承穹派的脸。
更何况,那封送往悬剑宗的求救信本就坏了规矩——“误送”这个借口,悬剑宗可以不计较,但承穹派绝不会信。
“李村长此举,也是无奈。”黎青解释,“烟尽村日后还要在承穹派庇护下过活,他得罪不起。”
“你、你怎么还替他们说话……”听了这番剖析,夏川满腹的牢骚就像被戳破的气球一样,渐渐瘪了下去,只是嘴上还不肯服软。
待那阵火气过去,另一个问题浮上心头。他抓了抓头发,困惑地看向黎青:“那……咱们还留在这儿做什么?不如直接回去算了。”
“当然是因为,李村长其实不想让我们走。”
“啊?”夏川刚含进一口热茶,听闻此言,惊得呛咳出来,“咳咳……这李村长什么意思?既不让我们插手,又不让我们走,耍人玩呢?”
“师兄——”黎青无奈地瞥了他一眼,指尖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虽然你是剑修,但偶尔也可以动动脑子。”
她回想起书房中的对话,分析道:“李村长提到第一封求救信送出后,一连十几天都音讯全无,直到今天承穹派的弟子才姗姗来迟。”
而悬剑宗是两日前才收到信的,路途更远,却比他们只晚了几个时辰到达。
她顿了顿,让夏川细品这其中的差别:“如此对比,任谁也能看出承穹派对此事的不在意。”
“更何况”,她压低声音,“李村长提到承穹派时,口中全然是他们如何气派威风,绝口不提他们为除祟做了什么安排,显然他心里也没底。”
不敢明着得罪承穹派,却又无法全然信任他们——只好暗地里留下悬剑宗这步棋,以期能为村民多留个保障。
“这也解释了师姐为何要单独留下周旋。”黎青轻声道,“若是李村长全然信任承穹派,此刻最该做的,就是尽快送走我们,以免横生枝节。”
夏川怔了半响,终于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李村长看着像个武夫,没想到心思如此缜密……”
“正是如此”,黎青颔首,目光若有所思地投向窗外,“人不可貌相……”
她指尖无意识地在窗棂上轻轻叩击,脑海中闪过书房的一幕幕——李数山接过信时那一闪而过的震惊,读到信中某一行时紧皱的眉头,以及再抬头时笃定“送错信”的神情……
这一切看似合理,却又透着说不出的微妙……
以他如此缜密的心思,就算因邪祟一事焦头烂额,又怎会犯下“错送求救信”这等低劣失误?
这封信,恐怕根本不是出自他手。
这个发现让黎青心头一紧,但她很快又冷静下来。
既然李数山愿意当众认下这封“错送”的信,其中必有难言之隐。或许是为了维护某人,或许是有更深的顾虑。
她收回思绪,看向仍在感慨的夏川,心想,有些线索,就像散落的珍珠,尚需一根恰当的丝线才能串连成链。
“无论如何”,她轻声道,目光重新变得清明而坚定,“信从何而来已不重要。既然我们来了,当务之急是解决邪祟之患。”
“唉,说得轻巧”,夏川长叹一口气,连茶也喝不下了,“我们现在两眼一抹黑,连那邪祟是圆是扁、何时现身、在何处作乱都一无所知,怎么解决?”
“难不成出去大喊——喂,邪祟,我叫你一声你敢答应吗?”他越说越憋闷,忍不住在心里狠狠大骂:
什么李村长王村长,既然信不过承穹派的人,要留我们悬剑宗作陪,好歹也该透露些关键线索。如今这般遮遮掩掩,倒让他们进退两难。
“师兄稍安勿躁”,黎青打断了他的牢骚,目光定在窗外某个方向,压低声音道,“或许……线索来了。”
夜色渐浓,窗外最后一丝天光也被暮色吞噬。
而在那片渐深的黑暗中,似乎有一个身影正在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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