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兴安村祠堂,子时已到。

刘宁将一张狰狞中尽显威严的红脸黑眉傩面扣在脸上,手中一声锣响,透亮清远的声波远远荡漾出去,震得院子里大槐树的树冠沙沙作响。

王胖子适时在一旁摇响了八角铜铃,并将三柱清香递到刘宁手中。

她将小锣别在腰间,接过三柱清香,口中喃喃念道:“月里梭罗树,东边第一枝。将来作鼓打,不打等几时。不打锣鼓不请神,打动锣鼓请众神。请神不请别一个,迎请傩堂众尊神。”

伴着念词,刘宁在地上混了朱砂的香灰糯米画出的阵法里辗转诺腾,循环往复踏出七星步的样式。

赵争隐在阴影里,看着这出正在进行的陌生仪式。

弗斯不知何时也悄然现身。

他落在赵争身旁,指尖轻点唇角,饶有趣味地看着这一幕。

“人类,还真是有趣的生物啊……”

“即便不知道仪式勾连的对象,也看不清仪式指引的方向,也依旧能够凭借这样模糊的祈请和错漏百出的模仿,来与此处在过去举行仪式时滞留和散落的灵与意发生共鸣……”

“不要说得好像你不是人类一样。”

赵争厌恶地皱眉。

他讨厌弗斯。

讨厌弗斯似乎看透了他的目光,更讨厌这家伙摆出的那副永远高高在上,好像自己是什么高维生物似的的傲慢模样。

“啊,是我失言了。”

弗斯轻抬了一下礼帽,十分敷衍地道了声歉。

仪式中的刘宁警告性地瞪了弗斯一眼,成功打消了他还要故意跟小朋友搭话的恶趣味。

一出请神词念完,捻在手里的三柱清香无风自燃。

刘宁松了口气。

她不信鬼神,唱这一出请神也并非祈请各路神仙。

什么“一傩冲百鬼,一愿了千神”的说法,在如今这个污染横行的世界更是荒谬。

但是,仪式却可以唤醒过去的剪影。

千百年前,在兴安村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们用傩戏祈愿。仪式的加持下,形形色色的人们共同的灵与意便汇集在一起,在人类的意识海**鸣,并碰撞出回响。

这段回响便久久地回荡在这片土地上,并被过去的时光记录下来。

今日,同样的仪式再次在这片土地上出现,那段回荡在过去的回响被相同的祈愿牵引现身,他们便能借助这方特殊的路引进入过去的兴安村。

刘宁将三柱香规规矩矩地插在堆满香米的香炉里,却仍旧没取下脸上的傩面。

她对王胖子使了个眼色,一甩衣袖,不知从哪摸出两面小旗,踏步转身,便唱道:“藏魂身来换吾身,藏魂师祖护吾身。一魂藏在三清殿,二魂藏在老君殿前。还有三魂无处藏,鸣角三声随王行。”

唱毕,一声锣响开道,青烟引路,祠堂口的大槐树已然不见,被村牌石拦在村外的白雾不知何时从祠堂墙壁木梁的缝隙里涌出,卷着青烟便飘飘荡荡地往祠堂外围涌去。

王胖子摇响了八角铜铃,一马当先地走在前面,脸上神情严肃,半点不见先前走在白雾中的惧怕。

赵争紧随其后,踏入白雾之中。

弗斯敲着手杖也进去了。

刘宁殿后,手腕翻转,将手中一枚小旗刺入香米之中。

香炉里燃得飞快的青烟便无端一滞,火星明灭,青烟袅袅,却止住了要燃尽的趋势。

那缕飘飘忽忽的青烟一点点凝实,如飘带一般环绕在众人身旁,为一行人在茫茫白雾里指引着方向。

刘宁走在最后。

她指尖划过白雾,感知到空间并未出现异常后,心中渐定。

此处白雾与灰域里飘散的白雾并无什么区别,都是时空破碎渗出的雾气。有传言说这是组成世界的物质本身,也有人认为这是世界破碎后流出的血液……

但无论如何,白雾都是空间与时间不稳的象征。

与灰域里随时可能出现的碎裂空间不同,兴安村内部的空间十分完整,他们不会遇到突然被空间吐出来的未知等级的污染物,又或者危险的空间潮汐等等……

他们正穿过的,是兴安村这片空间碎片的时间。

在四人于时间夹缝中行走的同时,林玖正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好消息:他磨磨蹭蹭地进村了,而且一进去就碰见一个老头。

坏消息:老头看见他就冲了上来,一手扁担舞得是虎虎生风。

“你个七孙,大半夜的不着家!老子打死你!”老头一口乡音,气势汹汹,但骂人却压着声,似乎在忌惮什么,“还害得老子大半夜出来找你……”

“?”

林玖听得满脑门问号。

他很想来一句“大爷你谁啊”,找孙子就找孙子,逮着他揍算什么事啊?

但是,顶在屁股上的扁担太有威慑力了。

这大爷就跟赶羊似的把他往村子里赶。

但凡跑慢一步,他屁股上就得挨一扁担。

直到林玖被赶到村子西北角的一桩小屋。

他龇牙咧嘴地揉着屁股往前走,一根扁担从身后敲了过来,正正敲在他膝盖上,让他跌了个狗吃屎。

“还往哪里走?家都不认识了?”老头瞪了林玖一眼,一把推开了房门,“滚进去!”

“……”

您厉害。

您也没告诉我这是咱家啊!

林玖心中腹诽,却老老实实捂着膝盖起身,一瘸一拐地跟着老头进了屋。

一根蜡烛被点亮,昏黄的灯光下,老头大马金刀地坐在长凳上,扁担横在大腿上,抬脚一勾便将一个小板凳勾到身前。

“坐。”

老头指了指面前的小板凳。

林玖没动。

他在打量这位把他赶到家里的老头。

烛光昏黄,老头脸上皱纹堆积而成的沟壑被照出深深浅浅的阴影,泛黄的皮肤上还带着许多褐色发黑的老人斑。

不知是光线的缘故还是其他,林玖总觉得老人脸上的肤色十分不自然。

就像……

就像他在白雾里走过的灰褐与土黄交错的小路!

人的皮肤,怎么会发灰呢?

还有那双浑浊的眼睛……

只有死人的角膜才会这么浑浊吧?

林玖捂着小心脏一步步后退,直到后背贴在门板上。可他背在身后的手四处摸索,却没找到木门的门栓。

老头冷笑一声,从胸口拿出一把锁拍在小板凳上。

“还想跑?门我已经锁了!”

“快点给老子过来!”

“……”

药丸。

林玖心里一凉。

他磨磨蹭蹭走到老头身前,哭丧着脸道:“老爷子,您是不是认错人了?我真不是你孙子。”

“哦?”

老头手里的扁担一抬就要揍人。

林玖抄起小板凳就挡在身前。

“老头,我警告你,你再打我我就还手了!先前我只是尊老爱幼而已,把我惹毛了,我就要动手了啊!”

他长这么大还没受过这么大的委屈!

他爸妈都没打过他呢!

结果莫名其妙被个陌生的老头逮着一顿揍!

这他得找谁说理去?!

烛光下,老头盯着林玖不动了。

黄色泛灰的脸,死气沉沉的老人斑,死寂的视线……

林玖生生打了个寒颤。

拿着小板凳的英勇气势也一点点散了。

这老头怕不是个死人吧?

他开始害怕了。

硬生生盯到林玖打退堂鼓,老头忽然长长叹了口气,手里的扁担一松,凶悍的气势散得一干二净。

他从桌角摸出一张相片,指着相片上最右边的老头道:“这是我,你爷爷。”

而后他指尖挪了挪,指着中间推着自行车的小青年:“这你早死的爹。”

最后,他指着坐在自行车上傻笑的小屁孩道:“这你,我孙子。”

……老爷子咱也不能这么骗人吧?二八大杠都是什么年代的玩意了?他怎么可能坐过这东西?

林玖腹诽着接过相片,准备和糊涂老头好好说道说道。

但当他低下头仔细打量手里的相片后,他愣住了。

照片上的老爷子他不认识,所谓的亲爹他也很陌生,但是这个小孩……

如果说一头黑色小卷毛还只是巧合的话,但这双眼睛……

他下意识抚着自己的眼睛。

天底下异瞳的人有这么多吗?

他不知道遗传了爹妈哪一位的隐性基因,一只眼睛黑色,另一只眼睛却天然带了点灰。

且这点灰随着他的成长而越来越浅,直至最后竟然透出点蓝来。

说实话,长这么大他还从未见过另一个与他相同瞳色的人。

但现在他见到了。

而且这小孩的五官……

微微上扬的眼尾,天生的笑唇。

都和他一模一样。

巧合?

还是奇奇怪怪的游戏设定?

“……爷爷。”

林玖端正坐好,老老实实认了亲。

他将相框递给老爷子,决定先问清楚:“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爸咋死的啊?我为啥又会跑出去?”

于是,林玖听了一个混杂着狗血和迷信的悲剧。

上山下乡成婚生子后抛夫弃子的妈,千里寻妻却意外身亡的爸,年老失独的爷爷,年幼懵懂被村里骂丧门星的他……

嗯……

听上去真惨啊……

林玖抹了把眼泪。

如果主角不是他就更好了。

“爷爷,您还没说我是怎么出村的呢。”

林玖哭归哭,却没忘了指出老爷子话语中的漏洞。

这老爷子只说村里对他爷两的排斥,以及他长这么大有多不容易,但是没说他是怎么出村的啊!

既然他在这村子里有个身份,那总该有一条生活轨迹吧?

他前身都被人塞棺材里埋了!

但看这老爷子的态度,他还没死呢!

那就是村里有人要谋财害命啊!

但林玖的虚心发问却只换来老爷子的老泪纵横以及又一顿扁担炒肉。

“怎么出村的?老子还想问你呢!看见村里的傩戏就走不动道了?跟在人屁股后面看热闹把自己看丢了吧?还偏偏在秋祭这种要命的日子里走丢……”

“要不是老子先偷偷摸摸找到你……”

林玖痛并快乐着。

痛是因为身上疼,快乐是因为这老头是真担心他,是友好NPC,能处。

“……爷爷,我是从棺材里爬出来的。”

林玖丢出一句话,隔着咯吱缝偷瞄老爷子的神色。

他不懂傩戏,但他感觉这种神神叨叨的仪式多少应该都会有祭品吧?

已知:

他是村里排斥的丧门星,逼走了妈,克死了爹。

他还无意中跟着傩戏的队伍出了村。

那么,他被埋棺材里会不会就是看不惯他的唱傩戏的村民干的?

但很可惜,林玖的试探只止住了这顿打。

老头听后脸色青白交加,手里的扁担往墙角一靠,便从桌上摸了袋水烟吧唧吧唧地抽了起来。

良久之后,他才憋出一句。

“不要乱说,什么棺材不棺材的……你个憨包就是出村玩忘形了,大半夜才摸回来的!”

说完他觉得不妥,又操着抽烟抽哑的嗓子改了词。

“不,不是大半夜摸回来的。你今儿就没出去过,不止你,咱爷两谁也没出去过!”

“月里梭罗树……”此段唱词为傩戏《山王破狱》开坛请神唱词。

“藏魂身来换吾身……”此段唱词为傩戏《先锋》开场藏魂记唱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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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找到安安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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