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贬谪

因为突发的变故,队伍被迫在华阳关停留了将近半月。

抵达阙都之时,已经由秋入冬。

梁楚两国送亲队伍剩余的人马被棠溪烈和礼部官员一起送入接待外来使臣的驿馆,只说将他们暂时安顿在此,而未言何时入宫听封。

……

长公主府。

“卑职办事不力,罪该万死,请殿下降罪。”棠溪烈跪在议事厅外,匍匐在地,再一次高声请罪。

他已经在这里跪了小半个时辰,院中仆婢往来不绝,皆目不斜视,仿若未见。

前方终于有动静传来,棠溪烈立即抬头,见守在门旁的婢女开门掀帘,一名乌发高束,头戴抹额,身穿墨色窄袖袍,脚踩鹿皮长靴的女子自厅内阔步走出。

“四娘。”棠溪烈一喜,“殿下肯见我了?”

“殿下说,让你想清楚再来见她。”

王滢说完便要回去,被棠溪烈叫住。

“你等等。”棠溪烈一脸苦涩,“话能不能说明白些?殿下让我想什么?我除了护卫不力,还有哪里做错了?”

“四娘,你我是老相识了,给我个提示成不成?”

王滢在心里叹了口气,颇生出恨铁不成钢之意。她转过身,面向棠溪烈,迎着他充满期许的目光,启唇道:“你此次担任迎亲使团的首领,办的是公差。差事出了差错,你要做的是什么?”

“我知道我犯了错,这不是来请罪了吗?”棠溪烈道,“殿下要打要罚,我都认了,绝无半句怨言。”

“……”王滢觉得自己在对牛弹琴。

然而对方看她,脸上却写着:我哪里说错了吗?

“啊。”棠溪烈吃痛地捂住头顶,“你打我干什么?”

“我真想撬开你的脑袋看看里头装的是不是浆糊。”王滢道,“你现在是陛下亲封的武威将军,是朝廷的三品大员,不再是长公主府侍卫队里的小小侍卫了。你办差承的是皇命,差事办砸了,不该来这里请罪。我说的够清楚了吗?”

……

二人皆是大嗓门,对话一字不差地传到了厅内。

刚好婢女将新的茶水呈上来,议事暂停,谢琼端起茶盏轻啜一口,又将盏放回几上。

“棠溪将军性情耿直,还未能适应朝堂之上的玩弯弯绕绕。”

“耿直本非坏事,但是于他而言,与蠢无异。”

王滢正好返回厅内,闻言微微垂首,无声地站回属于自己的位置。

谢琼并不接着评判,转而问道:“此次棠溪将军在华阳关外遇袭一事,殿下怎么看?”

“啪。”

朱晏将手中的折子丢到了长案上。

堂内一坐两站三个人,皆是熟悉她性情之人。虽然不见愠色,不闻异声,但他们都看出来,长公主此时心情不佳。

王滢与陆春更加谨慎了两分。

唯有谢琼,仍从容自在,接着道:“此事发生在鞑州境内,别国的手伸不了那么长,此其一。其二,不论是周、梁还是楚,都没有破坏此次和亲的理由。其中梁国势力最为雄厚,同时也最希望和亲能顺利进行,让两国和谈彻底落到实处。”

“所以,是我们自己人动的手。他们的目的不是破坏和亲,而是静之。”朱晏终于开口,道,“一举投入百余名死士,这般手笔,连孤都要赞一句出手大方。”

“能有这般实力的人不多,但也不少。”谢琼道,“阙都之内有一批,阙都之外,只会更多。”

“棠溪将军出身寒门,入伍之前名不见经传,却在这次虞梁大战中一鸣惊人,立下赫赫战功,一举成为跻身朝堂的三品大员。眼红者不计其数,而不忿者亦不在少数。范围太大,一时之间,还真不知该如何着手查找,这也是凶手敢做出如此大动作的原因之一。浑水摸鱼,最好掩人耳目。”

“依表兄之见,背后之人要针对的只有静之吗?”

“殿下此问,我不好作答。”

朱晏忽然展颜,露出一抹短暂而未达眼底的笑,道:“朝中武将多是当年追随过先皇的老将,如今静之初露头角,有些人便坐不住了。他们到底是见不得寒门得势,还是不想孤手里有得用之人,恐怕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清楚。”

“或者,此举乃一箭双雕之计,也未可知。”

“古人云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其实若是换一种思路来看,此事于殿下而言也许不是件坏事。”

“表兄何出此言?”

“棠溪将军差事办得不好,害得梁楚两国的和亲公主皆负伤在身,定然要受罚。最轻,也要削去其威武将军之职,贬出阙都。”谢琼道,“这些,正是背后之人想要看到的。”

他右手放在几上,手指颇有节奏地轻扣几案,顿了顿,接着道:“既然是在华阳关外出的事,那便贬他去华阳关领兵吧。作为鞑州的门户,华阳关正缺一员猛将。”

……

“臣棠溪烈,领旨谢恩。”

“虽然将军犯了错,面上遭贬,但陛下将如此要塞交给将军,可见对将军的爱重之心。”

巧了,今日过来宣旨的内宦,与跟他一起带领使团去接亲的是同一人。棠溪烈看着此人几乎没下过脸的笑容,听着这不知道是奉承还是安抚的话,只觉得讽刺憋屈极了。

华阳关,偏偏是华阳关。这是要撕掉他的脸皮放到地上踩!

“圣上还有口谕要鄙人去驿馆传给两位公主,棠溪将军,告辞。”

“宦者慢走。”

内宦前脚迈出大门,棠溪烈便高喊道:“牵我的马来!”

……

“你怎么过来了?”长公主府,王滢迎头遇上满面怒容的棠溪烈,疑惑道,“出什么事了?”

“殿下在哪儿?”

“正在会见大理寺卿,听他……哎你去哪儿?”

王滢追上去拦住他:“你要做什么?”

“去见殿下。”

“就这么去见?”

“你别管。”

“我还偏要管。”王滢绷脸道。

棠溪烈正在气头上,闻言怒意更甚,上手便去抓王滢放在他肩上的手。

王滢反手擒住他的手腕。

两人竟在原地过起招来。

棠溪烈人高马大,比王滢高出一个头,身板等同两个她叠在一起。是以在力道上,他占有绝对的优势。

然而王滢并不与他拼力气,动手之初便打算以巧取胜。她身形灵敏,出招快,躲闪更快,棠溪烈几次出手没能伤她分毫,反倒吃了两记暗亏。

他愈发急恼,大吼一声,随即使出看家本领。

王滢未料到他竟然出此狠招,立即躲闪也只躲开五分力,铁锤般的拳头有一小半擦着她的肩头掼过去,她只觉自肩头到锁骨瞬间一片发麻,向后踉跄了数步才堪堪站住。

棠溪烈击中人之后清醒了几分,见王滢捂着左肩面露痛楚,有些无措:“我……”

他要上前关心,刚迈出一步,却被从天而降的黑影挡住去路。尚未看清是谁,只觉眼前寒光一闪,一柄横刀便朝他面门直削而来。

棠溪烈大骇,拳头再硬也抵不住钢刀,他只能躲闪。

将人逼退之后,陆春收刀,连同刀鞘一起丢给王滢,接着握拳砸向棠溪烈。

棠溪烈此时已经清醒了七八分,醒悟过来不该对自己人下重手。同时也知道,此时他面对的是陆却冬,整个长公主府的侍卫队由他一手组建,他的功夫全部承自于他。虽称兄,实乃师。

“冬兄,我……”他试图解释。

话没能说出口,就被陆春一拳头砸在脸上。

“你听我说……”

“砰!”

又是一拳,棠溪烈小山般的身躯直接被掼倒在地。

在他起身起到一半时,陆春腾身而起,横空飞踢再补一脚。

棠溪烈被揍老实了,再次倒下之后不再急着起来,而且就着倒地的姿势快速解释道:“冬兄别打了,我知道错了!”

“哼。”陆春甩袍,冷笑道,“到长公主府来发威,棠溪将军果真威风。”

棠溪烈闻言愈发羞惭,不敢抬眼直视陆春:“冬兄,你别……”

“四娘,是我一时气昏了头,实在对不住。你若是想,任凭你打回来,我绝不还手。”见陆春打够了,他从地上爬起来,冲王滢作揖赔罪。

王滢肩膀疼的厉害,亦在气头上,闻言道:“你是威武将军,我只是一名小小侍卫,当不起。”

“我……”棠溪烈闻言,羞愧的同时一股委屈又涌上心头,“陛下刚刚下旨,夺了我的职,贬我去华阳关。”

王滢与陆春对视一眼,明白了棠溪烈失态的原因。

“我……我就是想见见殿下。”棠溪烈接着道,“为何要这么做?我自知犯了大错,降职,贬出阙都,我都认了。但为什么偏偏是华阳关?”

“你在怨怼殿下?”陆春冷声质问道。

“我……不敢。”

“说着不敢,实则心里已经生了怨念。”王滢道,“棠溪静之,别忘了你是因为谁才有的今日。”

“殿下的大恩大德,我棠溪烈至死不敢忘。”棠溪烈道,“但我就想问个清楚,大虞地括五州,为什么非要我去华阳关?”

“棠溪将军可是觉得殿下在有意辱你?”不知何时,一名头戴青玉莲花冠,身着深青道袍的年轻男子走了过来。

三人见之,皆面露恭敬之色。

“三郎君。”

“却冬,阿滢,你们先去忙吧,我同棠溪将军谈一谈。”

王滢与陆春未再停留,谢琼来到棠溪烈面前,道:“棠溪将军还未回答我的话。”

棠溪烈想说没有,但是站在他面前的是谢琼谢三郎,他自知没本事在他面前撒谎。再者,他自己也不愿意说假话,今日过来就是为了讨个说法。

棠溪烈头一偏,道:“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偏偏是华阳关。”

“棠溪将军听见华阳关三字,只想到你是在那里犯的错,华阳关三万守军都知道你是因何被贬。你能接受被贬出阙都,却接受不了被知情之人当面背后指摘你无能,无用,办差不利。”

被人当面揭穿心中所想,棠溪烈面上发红。

“将军正是因此,误解了殿下要你去华阳关的真正用意。”

棠溪烈不解:“什么用意?”

“华阳关此处鞑、华两州之间,原本属于华州,前朝定都阙都,地处鞑州中心,所以才将华阳关从华州分出来划入鞑州。此关是鞑州的门户,若危从南来,它就是鞑州最后一道防线。”谢琼说到这里微微停顿,随即话音一转,道,“但若是北方有险,它亦能做华州的盾牌。”

“华州是何地,便不用我同将军解释了吧。”

棠溪烈双眼微微瞪大,他当然知道,华州是长公主殿下的封地。殿下身份尊贵,且有治国之才,先皇许她以女子之身上朝议政,更在临终前留下遗诏,将玄、华二州赐给她做了封地。

“将军,殿下让你去华阳关,绝非有意辱你。恰恰相反,是她信任与你,才会做此安排。”

“谢郎君,我……”棠溪烈觉得无地自容,“我当真该死,竟以小心之心度君子之腹,那般去想殿下。”

“除此之外,还有些话在下觉得有必要同将军说一说。”

“谢郎君请讲。”

“棠溪将军可曾细想过此次迎亲使团遇袭一事?”

棠溪烈还真没想过。

“这其中有何关窍,还请三郎君为我解惑。”

“依在下之见,百余名死士在华阳关外埋伏,看似要破坏和亲,实则他们真正的目标是将军。将军因功受封,一朝高升,难免春风得意。将军,阙都的官场与军营不同,更与府中的侍卫队不同,想要安稳处于其中并非易事。”谢琼道,“对于挡路之人,尤其是像将军这样真正有才之人,最好的办法不是赶走,而是斩草除根。殿下通过陛下,将将军贬去华州,既是信之,亦是护之。”

棠溪烈单膝跪地,双手抱拳:“我愧对殿下!”

“三郎君,殿下在何处?我要去请罪。”

“殿下今日有要务在身,应该无暇见将军。”

“但我明日便要启程赶往华阳关,还请谢郎君为我通传,我给殿下磕个头就走,绝不打搅殿下。”

“恕在下无能为力。”

棠溪烈面露落寞之色:“我明白了,殿下定然在气我不识好歹。”

“殿下绝非量小不能容人之人,的确有要务在身。”谢琼道,“大理寺卿正在里面详细禀报使团遇袭一案。”

“将军明日还要赶路,先行回府修整吧。”

“那我就在这里等着,什么时候殿下得空了,我什么时候去磕头请罪。”

谢琼又劝了几句,但棠溪烈不为所动。他无奈,只得由他去。

……

直到掌灯时分,终于见大理寺卿从里面出来。他连忙奔去议事厅前,终于得见朱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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