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茵陈终于走出那座囚禁她两个多月的牢笼。
走出宫门时,看见了在门外等她的蝉衣,以及司徒敬远和他身后的梁国仪仗队。
“好久不见呐。”司徒敬远主动朝她走过来,面带微笑,看向她的眼神意味深长,“表妹。”
“三年前你来探望我,如今是我来接你,咱们之间的缘分,远比我以为的要深啊。”他说话时微微倾身靠近茵陈,“药味儿?你受伤了?”
茵陈后退一步,道:“多谢司徒将军。”
司徒敬远还想接话,却见她已经转头从他身旁经过,与蝉衣一道走向马车。
司徒敬远先是微怔,而后转过身用视线追随茵陈,看着她单薄纤瘦的背影,眼中的探索欲愈发浓郁。与之一同涌现的,还有猎手面对猎物时势在必得的掠夺欲。
“和谈的条件是什么?”坐上马车,茵陈立即询问蝉衣。
“你是想问跟朱晏有没有关系吧。”蝉衣拿起提前备好的斗篷替她披上,“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
她替茵陈将斗篷披上之后,又转身去取手炉。
却被茵陈一把抓住:“条件是什么?”
“将淑媛公主赵灵犀送归梁国。”蝉衣转头跟她对视,片刻后答道:“另外,送虞国长公主朱晏入梁为质。”
握着她手腕的手微微收紧。然而除了这微小的动作,她从茵陈身上再也找不出别的反应。
这在蝉衣的意料之中,她极擅隐藏自己的情绪。她拨开茵陈的手,取来手炉,打开炉盖,蹲在炭炉往里装炭火:“马上就能回家了,你不高兴吗?”
这句话没有得到茵陈的回应,蝉衣也不在意,装好炭火之后转身将手炉递给她:“你身上那么浓的药味儿,在宫里的日子不好过吧。身上的伤严不严重,要不要我替你看看?”
“不必。”
车厢微晃,随即车轮开始滚动,车马开拔的声音从车厢外传来。
“何时启程?”茵陈问。
“今日。”蝉衣答,“和谈使团已经在阙都驻留多日,其他事情都谈妥了。若非北虞皇帝迟迟不肯放人,咱们几日前便可启程归梁。告诉你一件可笑的事,中间他们竟然送了一个替身来驿馆,说那就是你,简直将人当三岁小孩儿哄骗。”
“她呢?”
“谁?”
“哦——,你说朱河清?她前几日就被北虞的人送到了驿馆,交由咱们的人看管了。今日兵分两路,司徒将军带着我们过来接你,剩下的人马则带着朱河清先行去城外等候,两方汇合之后一同启程回去。”
车厢内静了片刻,茵陈再次开口道:“谢家呢?”
“谢老家主突发急病去世,谢相携一众子弟上奏请求丁忧,北虞皇帝准了。”蝉衣道,“两个月前他们就举家返回兰城了。”
“谢敏讷当真厉害,够敏锐,也够狠。按理说上清园倒了,紧接着就该是谢氏遭殃。若非他及时用了断尾求生这一招,谢氏不可能在这一场争端中全身而退。如今只折进去一个谢老家主,算是将损失降到最低了。”
“对了,北虞皇帝送替身去驿馆的那一日,谢胜璋来找过你。”
“她没走?”
蝉衣摇头:“她嫁给了陆从澜,如今已经是陆家妇。”
说完,她的视线微微下移,看见茵陈的手抓紧了手炉。
“是谁向朱昶暴露了我的身份?”
“什么?”闻言,蝉衣面露惊讶,“你是说他知道你……来自丽景台?”
“连朱河清都不知道的事,他怎么会知道?”
“你这么看着我是什么意思?”迎着茵陈幽深的目光,蝉衣微恼,解释道,“咱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出卖你对我有什么好处?”
“你别因一时之气昏了头脑,咱们能潜伏在阙都,北虞的人自然也能潜伏在石城,关于你的消息也可能是从梁国传回来的。”
茵陈的视线继续停留在她身上,蝉衣也无惧与她对视,二人坐于车厢两侧,开启无声地较量。
片刻后,茵陈首先收回目光,靠着车厢闭上了双眸,未发一语。
蝉衣盯着她抱在怀里的手炉,眼中怒火呼之欲出,忍了片刻,还是忍不住开口道:“你既怀疑我出卖你,还用我准备的手炉做什么?”
茵陈仍旧闭着眼,却将手炉递了过来。
蝉衣一口气堵在胸口,表情堪称精彩:“……”
她起身挪去了车厢一角,抱臂靠在车厢上闭上双眼,全当没什么也没看见。
此后一路无话,耳边唯余车外杂声。
过了约小半个时辰,行驶中的马车忽然停了下来,车厢内的两人纷纷睁眼。
不多时,有人来车前传话:“公主,有人拦在前方,自称谢氏女,千牛卫中郎将之妻,说是公主的旧友,闻说公主要离开阙都,特来送行。”
话未禀完,车厢门已经被人从内部推开,茵陈弯腰走了出来:“人在何处?”
“表妹。”司徒敬远乘马来到车前,“你与谢陆两家的人相熟?”
另有两匹马缀在他身后,其中一匹毛发紫红,背上载着一名身着素衣,妆容清淡的年轻女子。正是谢胜璋与踏燕飞。
“阿茵。”谢胜璋看见茵陈,立即勒马,翻身从马背上下来。
与此同时,茵陈也不顾车夫的阻拦,直接从车辕上跳了下去。
谢胜璋一把握住茵陈的手,两行泪水潸然而下。然而紧接着,她却松开一只手,从另一只手的袖筒里抽出一把匕首,一只手继续抓着茵陈,另一只手握着匕首猛地刺向茵陈的胸口。
“小心!”
“表妹!”
变故发生的实在太快,最先看见的司徒敬远和蝉衣一个还在马背上,另一个则刚出车厢,只来得及发出惊呼。
幸而茵陈反应够快,在匕首刺来时立即侧身躲闪,同时出手袭向谢胜璋的手腕。
“啪嗒。”
匕首擦着茵陈的斗篷划过,随即被她击落在地。谢胜璋的手被她反拧在手中,露出痛苦的表情。
茵陈看了眼地上的匕首,随即松了手。梁国卫兵要上前,被她呵退:“下去。”
陆从澜下马,护在了谢胜璋身侧。
“陆将军这是何意?”司徒敬远质问陆从澜,“我们尚未走出阙都,您的夫人就亲自出手刺杀我国公主,这是要破坏两国和谈吗?”
“司徒将军勿恼,一切都是误会。”陆从澜只得解释道,“内子的确与淑媛公主相熟,此举……不过是在与公主玩笑。”
“玩笑?”司徒敬远看了眼那把被梁国卫兵捡起来的匕首,简直要气笑了,“众目睽睽,你与我说这是玩笑?”
“陆将军所言不假。”茵陈开口道,“陆夫人不过是与我开个玩笑,表兄不必介怀。”
陆从澜不敢置信地看向茵陈。
“表妹这话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茵陈不容置疑道,“天色已晚,莫要误了行程。表兄,尽快启程吧。”
她说完便转身。
身后却传来谢胜璋的声音:“是我谢氏瞎了眼,错将敌国细作当成血亲。是我阿姐错付真心,才会被你亲手陷害陷入囹圄。午夜梦回,你的良心是否能安?”
“也是我谢胜璋有眼无珠,竟把你当成血亲姐妹,然而时至今日,却连你真正的名姓都不知道。”她翻起衣摆,用牙咬破,布帛的撕裂声清晰地传进茵陈耳中。
“自今日起,你我恩断义绝,再见便是仇敌。我谢胜璋在此立誓,若有机会,我必亲手取你性命!”
茵陈并未转身,只在原地微作停顿,便抬步继续前行,在蝉衣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司徒敬远见状,也不欲在即将离虞之时再生事端,示意几名卫兵留下拦着谢胜璋两人以防再出意外,便策马返回到队伍前方领着队伍继续前进。
正午时分与等在城外的另一半人马汇合,一同向南行去。出鞑州,穿华州,抵达两国边境时,时间从冬月进入腊月。
华州与云州接壤,交界处几座城池的归属在二十年间几经变化,三年前虞国战胜梁国,它们从云州划出,归入华州,如今情况逆转,它们又变成了云州辖地。
而使团离开华州进入云州的第一天,就接连遭遇了两批刺客。幸亏早有防备,伤亡才不至于惨重。
入夜,队伍在一片视野空旷的草地上驻扎。司徒敬远亲自安排好巡夜队伍之后,掀开了茵陈的行军帐。
“司徒将军。”蝉衣佯装被惊了一跳,“已经是安歇的时辰,将军怎么突然过来了?”
“本将军来瞧瞧表妹受惊了没有。”司徒敬远看着穿戴整齐与白日里并无差别的茵陈,难免有些失望。茵陈坐在行军床上,他避开蝉衣搬来的胡床,径直来到了茵陈身侧,挨着他坐了下去。
然而他未落座,茵陈便起身离了行军床,坐到了蝉衣搬来的小胡床上。
司徒敬远嫌蝉衣多事,狠瞪了她一眼:“本将军要事与表妹商议,你先退下吧。”
蝉衣看了茵陈一眼,得了授意之后微微俯身行礼,退到了帐篷门口站着。
“表妹可真是料事如神啊。”行军帐中只剩下两人,司徒敬远用暧昧不清地眼神将茵陈上下打量了一遍,放不疾不徐地开口道,“只是我很好奇,你是怎么知道虞国会派刺客刺杀朱河清的?又是如何猜到,他们会在这里动手?”
他们今日遭遇的两波刺客,目标明显都是朱晏。
“朱昶早就对朱河清起了杀心,但他不能自己动手,朱河清夜不能死在虞国。所以要等我们的队伍进入梁国之后,让她死在梁国境内。”茵陈简洁明了地回答了他问出的两个问题。
“表妹真是聪慧啊,难怪你能潜伏在阙都三年都不引起朱河清的怀疑,还能盗取他们的布防图。”司徒敬远扶着床沿起身,再次靠近茵陈。
“司徒将军若无旁的事,我要安歇了。”茵陈起立,冷声道。
司徒敬远在一步之外驻足,盯着茵陈的脸,心道:古人所言倾国倾城,莫过于此了吧。
即便美人甩他冷脸,他也不认苛责,只软声道:“表妹莫急,我有一桩事,想与你商议商议。”
“其实自打三年前阙都那匆匆一面,我便对表妹一见钟情,即便在知晓表妹几无可能再返梁国的情况下,也难以忘怀。不料上天怜见,竟给了你我重逢的机会。回石城之后,我欲迎表妹入府,不知表妹意下如何?”
“回去之后,你势必要将这公主身份还回去。届时你不再是金尊玉贵的公主,而会变回一名微不足道的宫婢。你若是同意如我府中,我比对你千娇百宠,无所不应。除了正妻的身份不能给你,其他要求随你提。”
“若我不答应,司徒将军是否会直接向皇后殿下讨人?”
闻言,司徒敬远笑了:“要不说你是聪明人呢。”
“可是我的处境并非向将军说的那般艰难。”茵陈道,“我在虞国立了功,回去之后皇后殿下自会嘉奖。我若提出欲嫁与朝中勋贵做正妻,以我的手段,我嫁给谁,谁便会为殿下所用。如此有用的一颗棋子,皇后殿下应当不会浪费。”
司徒敬远色变:“你……”
“所以司徒将军,还是趁早打消这可笑的念头为好。”
……
“你方才那些话是推托之词还是说真的?”司徒敬远气急败坏地离开之后,蝉衣重新进帐。
茵陈却和衣躺到行军床上,缩进了厚重的被褥里。蝉衣望着鼓起的被褥,静站片刻,又转头看向茶几上那被弃之不用的手炉,眼中闪过一些难辨的光芒,随即灭了油灯,和衣躺了下去。
呼啸的风声穿透军帐传入耳中,茵陈在被褥下缩成一团,四肢百骸都是冷的,怎么捂都捂不热。这样才对,漆黑,寒冷,这才是属于她的世界。那些温热与光芒不过是黄粱一梦,度过今夜,梦该醒了。
第一卷:阙都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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