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中只有水波偶尔的“哗哗”声。
白芷拿起木梳,沾着滴有香露的水,轻轻梳理南星的长发,问道:“今日见了几位皇子,你觉得谁可利用?”
南星想了想,沉吟道:“目前看来,太子还是最佳人选,靠近他等于更靠近大赢的中心,且太子性子温和,不管怎么说,都是可尝试的人选。”
南星没有说,慕璟待苏含烟的心思,也可见他是个重情之人,且他年岁尚轻,怎么看都比慕临渊易拿捏。
临行前,师父并未交代南星具体任务,只让她从和亲队伍下手,入东州,尽可能的接近权力中心,若能用自己扎下一根钉子,得到一切与慕氏皇族相关的情报,如此最好。
若不能,也尽可能的在东都城中落脚,联系暗桩,总会有用处。
师父定然想不到,她不止混入了西州和亲队伍,还阴差阳错的替代了纱织公主的身份,直接混到了慕临渊的身边。
思及此,南星笑眯了眼,不知师父得知她如此能干,是否会大吃一惊呢?
白芷还在琢磨南星方才的话,道:“那咱们便接近太子好了,以你的能耐,想抓住太子的心当不是什么难事。”
南星垂眸看向水面,不知为何,眼前倏然闪过一双风流的桃花眸。
其实……那位九千岁也很好。
看慕临渊待他的态度,甚至比待太子还要偏爱。
不要小看这份圣宠,历代皇室,有多少皇子因为圣宠而地位超然。
帝王的偏爱是没有道理可言的。
可是……
南星摇了摇头,不,太子之位只有一个,九千岁慕燃再受宠,也无法同太子慕璟相提并论。
且,他命不久矣啊!
南星叹了口气,将那张惑人心智的脸赶出自己的脑海。
咱们那位被人想起又强行赶出脑海的九千岁,此时正坐在人声鼎沸,热闹非凡的银楼中。
雅阁将大堂中的喧嚣隔绝,只能听到点点熙攘之声。
慕燃端坐雅阁窗边,与对面的谢银楼对弈。
两人你来我往,杀得天昏地暗,棋盘上已是局势焦灼。
谢银楼压根无心下棋,大晚上的,华灯初上,最是欢腾的时候,下什么棋嘛!
可人家九千岁要拉他下棋,他也不敢说个“不”字。
见慕燃拿着棋子不知在想什么,谢银楼贼溜溜的倾身上前,压低声音道:“我听闻今日的赏花宴上有出大戏?”
慕燃撩起眼皮,瞅了他一眼,也不啰嗦,详细生动的将曹月容的丑态说了一遍。
谢银楼听得张大了嘴巴,半晌合不上,一双眼中精光闪闪。
半晌,他朗声大笑,笑得直不起腰来,笑得直拍大腿,在软榻上东倒西歪,直接笑岔了气儿。
红袖看着谢银楼笑成如此模样,深觉好笑的同时,又有些心疼的抚着他的后背。
谢银楼笑得不行,笑出了眼泪,气喘吁吁道:“我、我看曹靖还怎么鼻孔朝天,我看谁还敢娶曹月容!”
慕燃无奈的看了他一眼,有这么好笑吗?
谢银楼笑意狡黠,道:“殿下说,需不需要谢某人推波助澜一番?”
慕燃兴趣缺缺,“不必你推波助澜,单是宴上那些贵女夫人们,便能传出百八十个版本。”
他对镇国公府无甚兴趣,权贵也好,倾颓也罢,与他慕燃有何关系?分不得他一丝心神。
谢银楼一琢磨,还真是,艳闻传来传去,总能越传越离谱,到时候,曹月容会被传成什么模样,他此时倒是有些期待了。
来吧!大姑娘小媳妇们,发挥你们的创造力,给世人惊喜!
慕燃端起茶盏,抿了口茶,忽然转了话题,状似无意的问道:“你这儿有多少关于纱织公主的情报?”
谢银楼脸上的笑容一僵,眼神莫名有些闪烁,良久,他浪荡的一笑,道:“怎么?九殿下是看上这位公主了?你可别忘了,她当是太子妃的人选,可是你的皇嫂。”
他谢某人能掌银楼这么大的买卖,政治敏锐度也不是开玩笑的。
虽然宫中传出有关“慕临渊如何偏爱和亲公主”的风言风语何其多,但谢银楼还是能拨开云雾看本质,若不出意外,慕临渊还是会把这位和亲公主指婚给太子的。
慕燃冷着脸,道:“别跟我东拉西扯的。”
谢银楼往后倚靠进软枕中,斜睨着慕燃,道:“殿下想知道什么?”
“关于这位西州公主的一切,我不信你银楼不知。”
谢银楼呲牙一笑,怎会不知呢?
从西州公主要入东州和亲的消息刚乘着风刮到东都城,银楼就已收到了有关这位公主的一切情报资料。
只是太过寻常,实在无甚亮点,也无甚疑点,谢银楼看过便搁置了。
他斟酌了一下,道:“就是一位寻常的公主,深居后宫,生母身份不高。西州皇室的公主不少,若她受宠,就不会被送来和亲了。”
故国三千里,一别永不还。
但凡生母受宠,随便同西州皇帝撒撒娇,也不至于让女儿来和亲吧!
慕燃垂眸看着棋盘,若有所思,“还有吗?”
谢银楼摸着下巴,好生想了想,实在是想不起什么了。
他挑了挑眉梢,似笑非笑道:“殿下到底想知道什么?”
慕燃撩起眼皮,一双桃花眸直直的看向谢银楼,道:“我不信你没怀疑。”
亲眼见过了这位和亲公主,谢银楼就没感觉出什么不对劲吗?
丫比猴儿还精,跟他兜什么圈子。
谢银楼垂眸一笑,羽睫掩住所有的情绪,道:“所谓人不可貌相,单是依情报来断定一个人,实在有失公允,若殿下对此人有所怀疑,银楼再去细查便是。”
他沉默一瞬,道:“相传西州纱织公主的左肩头有一处红色月牙形胎记,非亲近之人不可知,若殿下实在怀疑,可寻机验证一番。”
慕燃点点头,扔下手中的棋子,抖了抖衣袖,起身离开了银楼。
九殿下已离开多时,谢银楼依旧维持着方才的姿势,半晌没动弹。
直到红袖上前为他换了一盏热茶。
他慢慢地看向窗外,夜色深浓,东都大街上商铺林立,家家门口灯笼高悬,烛火璀璨,衬托着车水马龙,繁华熙攘。
他看了良久,喃喃道:“我知道她不是啊!”
红袖有些担忧的看着谢银楼,却无法劝慰分毫。
谢银楼倏然一笑,似是自问自答,“红袖,你说……我将胎记一事告知九殿下,他会如何做呢?”
红袖抿了抿唇,摇了摇头。
谢银楼长叹一口气,自嘲的笑笑,“冒充皇室公主,还是冒充和亲公主,你说这丫头的胆子怎么会这么大呢?若是九殿下当真验证了她没有胎记,到时候,她会如何?”
红袖微蹙眉心,眼中划过一抹担忧,手势比划了一下。
谢银楼看着她笑了,道:“你问我既然如此,为何要告诉九殿下?唉……我也不知,她在宫中,我鞭长莫及,若她能保住一条命,被赶出宫外,最起码我……”
谢银楼的话没说完,可其中未尽之意,红袖却是懂了。
若离了那道宫门,以银楼的实力,想保住一个人,甚至抹去一个人的踪迹,总是不难的。
谢银楼双手支着下巴,趴在窗边向下望。
他也有些好奇,虽然他确定那个人不是西州纱织公主,可是,她到底是谁呢?
红袖站在一旁,看着谢银楼偶尔露出这般孩童的模样,不自觉地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
***
慕燃坐上马车,返回上阳宫。
独坐马车中,小小一方天地,隔绝了外面的喧嚣纷扰,他方能感受心头疯狂的跳动。
今夜来银楼,是想要一个确切的答案,即便这答案早已在他心中。
她,不是真正的西州和亲公主。
即便谢银楼未给定论,即便他还未曾验证那传闻中的胎记,但慕燃直觉已有结论。
可无论她是谁,他始终记得,那日,他醉酒,在御花园中偶然撞见随西州使团初入东州皇宫的她。
远远的,他看不清她的模样,可她给他的感觉是那样的熟悉,熟悉到酒意上涌中,他来不及多思,行动早已比脑子快,下意识的冲上前,将她揽入了怀中。
佳人入怀,一切熟悉的触感仿若从时光的尘埃中涌出,霸道的侵占了他所有的理智。
当酒意散去,他清醒过来,还时常回味那个瞬间。
他知道她回来了,可又不敢十足的确定,这些时日便如此徘徊着、迷茫着、试探着。
今日,在那偏僻的假山湖畔,他恰巧看到了她的另一面。
那样的凌厉,那样的利落,是平日里“西州公主”没有的一面。
对她身份的质疑便更加确定了。
慕燃长长舒出一口气,缓缓睁开眼眸,勾起唇角。
胎记啊,那便看看吧!
***
如众人所料,关于华容郡主的流言在东都城中刮起一阵飓风,即便碍于镇国公府的地位,人们不敢大肆宣扬,可私下里,却止不住口口相传。
毕竟,任凭谁人也堵不住悠悠众口。
起先,只是世家之间走动时,大家隐晦的提及一二。渐渐的,便从各府的门房婆子,传入了民间。
且,越传越走样,有说曹月容恨嫁的——自她及笄后,曹夫人便在为其物色郎婿人选,东都城中有头有脸的人家被挑了个遍,竟无一家满意的。
门当户对的人家,被曹家如此“嫌弃”,谁还没点儿骨气了?
再者,曹月容也没生得闭月羞花,顶多算个中人之姿,若无郡主的身份和镇国公府的家世,哪里由得她挑三拣四?
世家选媳,除了出身和品性,也得看一二容貌吧!
曹夫人绝不同意女儿下嫁,如此,曹月容便生生拖成了十八岁的大姑娘。
这不,女大不中留,嫁不出去就生扑男人啦!
还有说华容郡主本就在府中养面首的,那日是瞧着宫中小内监生得清秀,想带回府中,是以才借着酒劲如此胆大妄为。
更有甚者,已经编排出华容郡主早已不是完璧的无稽之谈。
总之,流言一天一个样儿,一时之间,甚嚣尘上。
谢银楼拿流言当折子戏看,日日看得欢喜,窝在银楼里乐得见牙不见眼。
甚至,他闲来无聊,让银楼的戏班排了出戏,虽未指名道姓,可戏中影射之人,但凡看过听过的都明白。
借着这波“东风”,银楼日日高朋满座,谢银楼高居楼阁数银票,数得不亦乐乎。
曹月容躲在府中,已多日不敢出门了,可架不住流言总是飞进她的耳中。
这些时日,她已不知摔砸了多少东西,本就无甚亮点的容貌,如今更是形容憔悴,脸色苍白,双目赤红,形同疯妇。
曹靖始终等不到慕临渊对此事的回应,本来,他也只是想借机踩一脚和亲公主,可这么久了,慕临渊待此事态度含糊,眼看着便不提不问了,宫中也无任何调查此事的动静,这不免让曹靖甚为恼火。
东都城中风言风语不歇,镇国公府中摔砸声频频,曹夫人日日在曹靖耳畔哭诉,家里家外没个消停,扰得曹靖烦不胜烦,眉心结也越来越深。
还不待他再次觐见慕临渊,前朝便出了事。
年初,运往北境的军需在燕山一带被劫,负责此次押运的将领,乃是东都大营上将何忠,遇劫时,何忠见寡不敌众,竟是临阵脱逃,不知所踪。
其副将拼死抵抗,最终保下来的军械、军粮、军饷,所余不足三成!
此案一出,震惊朝野,慕临渊动了大怒。
东都大营统领张骥也被慕临渊以“治下不严,责无旁贷”之由,罚以八十军杖,差点要了张骥一条老命。
帝王雷霆之怒,朝野上下阴云密布,山雨欲来。
如此境况下,若是曹靖还敢到慕临渊跟前掰扯小儿女之事,那他就白活这么大岁数了。
这亏,镇国公府只能咬牙咽下去。
一连几日,慕临渊都熬在乾明殿中。
他已下令,通缉何忠,生死不论,其亲族皆被下了大狱,待何忠被抓捕归案后,一同论处。
那位拼死保下军需的副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虽然他没有和何忠一样临阵脱逃,可军需丢了七成有余,同样是失职。
这不是无情,这是军令!
北境是抵御北狄的防线,曾经,怀宁公主的驸马——定远侯世子,曾在那里镇守多年,怀宁公主也曾随驸马去往北境。
后来,定远侯世子战死沙场,朝廷委派了新的将领前去接替了世子的位置。
好在北境乃历代屯兵重镇,不会因更换将领而乱了防御,多年来还算安稳。
可慕临渊从未放松对北狄的警惕,北狄乃游牧民族,族人骁勇善战,野蛮强横,战力惊人,民风彪悍。
北狄的地理位置,对东州呈俯冲之势,如一把利剑悬于头顶,实乃东都的心腹大患。
且,北狄的西南面临近西州。
虽然,西州依附东州多年,可这种附庸关系并不是一个和亲公主就可以维系的。
若北狄攻打东州,西州可从其西南方向牵制,与东州呈东西夹击的战势。
可若是西州反水,亦可成为北狄的大后方,为其源源不断的提供粮草辎重。
是以,多年来,东州与西州维持着微妙的关系,说是附庸归属,却也同北狄形成三足鼎式之态。
北境作为防御北狄的重要关隘,如今军需出了如此之大的纰漏,怎能不让慕临渊怒火中烧。
他没因怒火而牵连那位副将的家眷,已是格外开恩。
慕临渊下令三法司严查此案,他不信北狄人能悄无声息的过了燕山,潜入大赢境内,还能打东都大营一个措手不及,抢下如此之多的军需。
根源必出自内部,是以,经手军需的各部都被列为调查对象,包括东都大营。
一时间,满朝文武皆紧了一身的皮子,生怕此事沾染到自己的身上,即便只是扫个尾风,都是受不住的。
可怜吏部、兵部、户部的几位尚书大人,军需一事他们不经手是不可能的,这可真是无妄之灾。
被三法司押着查了几日,人人灰头土脸,生无可恋,六部如临大敌,噤若寒蝉。
南星也听说了前朝的事,稍想了想,便在三日后,去了乾明殿。
付寿春陪着慕临渊熬了几日,也是熬得眼窝深陷,好似更苍老了。
陛下不歇着,他个伺候人的怎可能歇下?
这几日,传旨的内监来来回回,各位大人也进进出出,紧张的氛围让人大气都不敢喘。
付寿春不知,此事最后会落在何人的头上,但不管是谁,都逃不过一个满门抄斩,株连九族了。
抬眸便见南星踏着夜色款款而来,付寿春精神一震,忙站直了身子,往前迎了两步,躬身行礼,道:“公主怎地来了?可有事?”
南星抿唇一笑,轻声道:“公公,陛下近几日可好?我有几日未来了,想来瞧瞧陛下。”
付寿春有些踌躇,想了想,劝道:“公主身在逍遥台,许是不知前朝出了事,陛下近些时日都不得空,公主还是请回吧!”
付寿春私心觉得,即便慕临渊往日里看起来十分偏疼这位纱织公主,可再怎么说,她也是西州送来的和亲公主,非我族人,其心必异。
太平盛世时自然是你好我好大家好,如今前朝出了如此大事,这位公主的身份便有些敏感尴尬,不便过多知晓东州内政。
付寿春的劝诫是为了东州,其实也是为了南星着想。
有时,不知方可保命。
南星闻言,不退反进,笑眯眯道:“纱织既已入了东州皇庭,便是大赢的人,此生都不可能再回西州了。陛下往日待纱织很好,纱织不是不知好歹之人,如今也只是想替陛下分忧罢了。”
付寿春为难得一张老脸皱成团,“公主……”
慕临渊这几日整个一阎罗降世,他可不敢进去触霉头啊!
还不等他再劝,便听闻乾明殿内传来慕临渊雄厚的声音:“寿春,寿春!”
“哎!老奴在!”付寿春扯着嗓子应了声,又压低声音道:“公主请稍候。”
说罢,便小跑着进了乾明殿。
慕临渊又发了几道谕令,瞅着间歇,付寿春忙道:“陛下,您也该歇歇了,这也到晚膳时辰了,您午膳就没用,如此,龙体可如何受得住啊……”
“废什么话!”慕临渊有些不耐的拧紧了眉心,手上的御笔就没停下过。
付寿春硬着头皮道:“陛下,纱织公主来了,说想来看看您,您看……”
慕临渊下意识的道:“让她回去……”
话音刚落,他手中的笔倏然一停,抬眸看向付寿春,问道:“你说卿卿?”
“是,是纱织公主。”
慕临渊方才压根没认真听是谁来了,以为又是后宫的哪位嫔妃。
毕竟,每到他忙碌之时,往乾明殿来献殷勤的嫔妃便前赴后继,乐此不疲。
这些年,也唯有萧贵妃,从未主动来过乾明殿。
听闻是南星来了,慕临渊方舒了口气,揉捏了下眉心,哑声道:“让她进来。”
付寿春有一瞬讶然,遂忙不迭的跑出去通禀。
南星轻提裙摆,款步入了乾明殿。
“臣女给陛下请安,恭请陛下圣安。”
“卿卿起来吧。”
听到慕临渊的声音,南星皱起眉心,抬眼便是满目的担忧,略带嗔怪道:“陛下有多久没喝水了?嗓子怎地哑成这般?”
说罢,也不必吩咐旁人,亲自到桌边,为慕临渊沏了杯浓度刚好,温度适宜的茶水。
慕临渊笑了笑,接过她手中的茶盏,不提倒也罢了,提起来他倒是当真渴了。
也甭管什么仪态了,慕临渊牛饮了几大口便喝干了一盏茶。
南星无奈,又给他沏了一杯,蛾眉拧成结,责备道:“陛下太不爱惜自己的身子了,即便是军国大事,也要有时有晌的,若是吃不好睡不好,如何能好生处理国政?”
慕临渊享受着小丫头的关心,点点头,道:“好,卿卿不提,朕都忘了,如今倒是当真饿了。”
南星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忙扬声吩咐道:“付公公,陛下饿了。”
付寿春站在乾明殿门口,闻言喜不自胜,忙应声道:“哎哎!好,老奴这就吩咐御膳房进晚膳!”
单是听着,都能听出付寿春话语里的笑意,慕临渊无奈的摇摇头,这几日为了劝他用膳,付寿春愁得头发都快掉光了。
等待晚膳上桌的间歇,南星伺候慕临渊净手。
温热的水浸润慕临渊那双沾满了墨渍的大掌,南星捧着帕子在一旁静候。
慕临渊垂眸看着铜盆中的热水,掩住所有的思虑,柔声问道:“卿卿可知前朝出了何事?”
南星心头一根弦猛地绷紧,慕临渊此话中试探的意思简直太过明显。
也是,她毕竟是西州送来的和亲公主,军需大案发生在北境,说是临近北狄,也可说临近西州,慕临渊现在草木皆兵,怀疑任何人。
南星的脸上分毫不乱,她抬眸看向慕临渊,一双纯澈清明的眼眸,在乾明殿满殿的烛光中,好似融入了万千星河。
“陛下不必同卿卿说,卿卿只是一个小小的公主,在西州时深居后宫,连人都未见过几个,来了东州也只知东都繁华强盛。陛下待卿卿好,如父亲一般,卿卿也会诚心以待,其余的,卿卿皆不知。”
听到“父亲”二字,慕临渊一向锐利冷肃的眼眸中,倏然闪过一道温软又慈爱的光,继而便是如海浪般汹涌翻腾的沉痛与悲哀。
那复杂的情绪,南星看不懂,但无妨。
这些时日的相处,让南星看得很清楚。
她的直觉向来很准,起先,慕临渊待她便无男女**,多日相处下来,她总能从他的眼中看到舐犊之情。
所以,今日“父亲”二字,是试探,是确认,也是南星的态度。
慕临渊看着她,良久,终是长叹一声,抬手拍了拍她的小脑袋,含笑道:“卿卿真乖。”
南星害羞的抿唇一笑,巧笑嫣然,“陛下,咱们用膳吧,我都饿了。”
“好,用膳!”
这一夜,南星陪着慕临渊好生用了一顿迟来的晚膳。
许是付寿春觉得纱织公主“好用”,也许是慕临渊在如此高压与紧绷状态下当真需要有个人调剂,方可不至于怒火燎原。
总之,接下来的几日,南星没事便被付寿春拽到乾明殿伴驾。
时而是为慕临渊研墨,时而为他斟茶倒水,若遇大臣们觐见,南星会自觉地退到偏殿去。
令南星没想到的是,她在乾明殿会频频遇到太子慕璟。
不过也在情理之中,前朝出了大事,太子作为储君,理该为慕临渊分忧。
慕璟早已成年,入朝参政,算是慕临渊手把手教出来的。
慕璟也没想到会在乾明殿遇到这位和亲公主。
之前,他是听闻过纱织公主时常来乾明殿伴驾,可那是无事之时。
如今,满朝凄风苦雨的,慕临渊居然还由着这位公主进出乾明殿,可见待其之不同。
南星如待慕临渊一般,以寻常心待太子。
可她向来心思细腻又敏感,若想待谁人好,只需用心两分。
例如,慕璟来乾明殿两回,她便察觉他不喜雨前龙井,更喜天山剑豪;不喜甜腻的点心,更喜带点儿酸味的杏儿糕;不喜辛辣,更喜清淡。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慕璟也不是大老粗,待到他第三回来乾明殿时,便惊讶的发现茶盏中换成了天山剑豪。
他看着手中的茶盏,眼中划过一道幽深的暗芒,除了他的贴身小厮,这世上,唯有一人记得他钟爱此茶。
他曾经也时常出入乾明殿,乾明殿的奴才们向来奉上的皆是雨前龙井,只因父皇喝惯了此茶,乾明殿也不会备其他的。
无论前朝还是后宫,谁人敢在乾明殿挑剔茶水,太子也不例外。
可今日一盏天山剑豪,竟让他的心头划过异样的感觉。
今时今日,到底是什么不同了呢?
他抬眸,看向在茶座处看着小铜壶的南星。
她背对着他,身姿窈窕,长裙曳地,那楚腰不盈一握。
她微微躬身,左手揽住广袖,右手去捏铜壶的盖子,似是被烫到了,忙将手指捏到耳垂上,樱红的小嘴儿还边吹气,也不知在吹什么,尽显俏皮。
慕璟看着这一幕,不自觉地勾起了唇角。
水开了,方才慕临渊和慕璟聊了许久,杯中茶该是凉了的。
南星拎起铜壶,漫步朝着这边走来,欲为两人添些热水。
许是走得急了,脚下一乱,踩到了裙角,身子便不受控的往前扑。
一直看着她的慕璟,神色一变,惊呼一声:“小心!”
说着,已箭步扑了过去,一把扶住了南星的手臂。
南星并非如所有女子一般,借机倒入慕璟的怀中。
而是在千钧一发之际,将拎着铜壶的手狠狠地后撤,以免晃出来的热水泼到慕璟的身上。
热水从壶嘴儿处晃出来些许,因着南星的及时,热水尽数洒在她的裙摆上,并未沾染慕璟分毫。
南星借着慕璟的手劲站稳,忙抬眸看向他,急声问道:“太子可有烫到?”
慕璟愣怔了片刻,道:“并无。”
慕临渊早已离了桌案,疾步而来,拉着南星上下打量,浓眉紧锁,问道:“卿卿可烫到了?”
看到她湿了的裙摆,慕临渊的眉心拧得更紧了,厉声喊道:“寿春!传御医!”
说罢,一把将南星手中的铜壶夺过来,顺手塞到了慕璟的手中,继而,慕临渊竟是直接打横抱起南星,往内寝的方向而去,边走边口中埋怨道:“朕不让你做这些,你偏不听!天气热了,衣衫单薄,待御医来了,好生瞧瞧可有烫到,你这丫头怎地如此不小心……”
慕璟拎着个铜壶,呆愣在原地。
听着慕临渊絮絮叨叨的声音渐渐消失在内寝的方向,他慢慢垂眸,看向仍然举在半空中的那只手。
方才,他伸手扶住了她,能感受到衣料的温软,和那衣料下纤细的手臂。
关键时刻,她未趁机倒入他的怀中,而是将铜壶远离他,是怕他被烫到吗?
可是,她却任由那热水泼到了自己的身上。
东宫中不乏美人,慕璟也不是未经情事的毛头小子了。
细数东宫美人,哪一个不是寻着由头往他身上贴呢?
头晕了要扶一下,摔着了要抱一下,如此招数,屡见不鲜。
可是方才,她没有。
慕璟不知这一刻,他的心里想到了什么。
转头看向桌上那盏天山剑豪,有的人,许是就如这盏茶,恰到好处,芳香四溢……
***
夏季衣衫单薄,热水泼到薄纱裙摆上,热度自然浸透了衣料,南星的腿上被烫红了一片。
御医已反复明言并无大碍,上两天烫伤膏便好,慕临渊方饶了御医。
内寝的幔帐垂下,医女在内为南星上药,慕临渊便在幔帐外数落她,活像个絮絮叨叨的老父亲。
南星乖乖的听着,也不顶嘴,时而应一声,时而保证下不为例,乖巧柔顺,听得医女都连连纳罕。
幔帐垂挂,无人能看清南星微垂的眼眸中闪烁精光点点。
方才那一下,谁人能说她有意呢?
可有意无意,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
她可不是为了借机生扑太子,那样便落了下乘。
此番,只为试探。
她相信,太子已注意到了那盏天山剑豪。
想查到太子喜欢的茶品,对她而言,易如反掌。
这世上,许是只有曾经那位名震东都的苏含烟,对慕璟的种种习惯如此上心在意了,那是青梅竹马,多年相伴而来的回忆,无可取代。
有时,一盏茶,可勾起诸多回忆,也可成为拉近距离的关窍。
无需多,只需在他心中划下一道痕迹便可。
缓缓地,有些事、有些人会润物细无声,待到发现时,许是早已不可自拔。
“卿卿,你听到没有!”
“啊?”南星回过神,隔着幔帐看向外面的慕临渊。
“啊什么啊!你这孩子,朕是说,你多日未出宫,可憋闷?明日不必陪朕了,出去转转吧!”说着,慕临渊又怕南星觉得他在赶她,便道:“朕想吃东城那家点心铺子里的栗子糕了,卿卿去帮朕买来?”
南星笑眯了眼,点头道:“好,我出宫帮陛下买,陛下明日自己用午膳,要多用些!”
慕临渊无奈的笑笑,“成,朕定然好生用膳!”
旁人听着两人的对话,简直就像两个孩子在互相哄着。
***
翌日,南星便在千牛卫的护送下出了宫。
千牛卫也不是第一回陪着这位和亲公主逛东都大街了,早已习惯。
公主不喜摆架子,时常是马车停在某处街口,便带着侍女下车步行。
偶遇摊贩同她搭话,她也会笑眯眯的同人闲聊。
起初,千牛卫很是紧张,不管和亲公主在东州的地位如何,人家毕竟是公主之尊,若是在千牛卫的眼皮子底下出了什么事,谁的脑袋都甭想要了。
可后来,他们便发现,这位公主只是对百姓的生活很好奇,什么都想瞧瞧,即便是小摊上那些算不上精细的东西,只要新鲜,她也不嫌弃。
再者,东都的治安一向很好,光天化日的也出不了什么大乱子,渐渐地,千牛卫也放松了警惕,只需换身常服,在周围保护公主安危即可。
南星顺着东都大街晃悠了一圈,带着白芷说说笑笑,如往常一般无二。
逛完了西街逛东街,逛了一大圈,买了慕临渊要的栗子糕后,便拐入了一条巷子中。
此巷中有一家颇负盛名的香坊,以各色香料闻名东都。
千牛卫看了眼那香坊的牌子——天香阁,公主许是听闻过这香坊,是以慕名而来。
罢了,即便是买了什么香料,回宫时也是要验看的。
南星带着白芷迈步入香坊,此时店内客人不多,店小二正悉心为熟客介绍香料。
整个香坊布置典雅,古朴又厚重,据说已经营多年,配合其中若有似无的淡淡香气,令人心旷神怡。
掌柜在柜台后扒拉着算盘珠子,抬眸看到进来位漂亮的小娘子。
观衣着首饰便知是贵人,掌柜含笑上前,拱手行了个礼,客气道:“不知这位小娘子想买些什么香料?敝店有不少新奇的香料,小娘子可要试试看?”
南星勾唇一笑,道:“掌柜的,我这里有个香料方子,不知可配得?”
掌柜点点头,道:“小娘子可说来。”
“我要寻常琥珀香,但要往其中添上丁香、白术、淫羊藿。”
掌柜闻言,眉心微蹙。
琥珀香倒是常见,香料方子也不是什么秘方,可是甚少有人知,此香若是添上丁香、白术、淫羊藿,会破了原来的方子。
几种香料对冲,最终这香看似无恙,但一旦点燃,它会炸!
寻常谁人会配这种东西?
且,这方子……他已多年未见了。
掌柜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小女子,沉吟道:“小娘子请随在下来。”
南星颔首,冲白芷使了个眼色,白芷会意,留在香坊大堂处静候。
南星跟着掌柜拐入了柜台后的一道暗门,经过狭长的通道,直入了香坊后院。
掌柜带着她进了一处厢房,小心的看了看四周,确保无人后,将门关严实,遂转身看向南星,目光犹带狐疑,沉吟良久,掌柜小心的试探道:“天罡地煞四方象。”
南星嫣然一笑,道:“南北十三佑玉星。”
掌柜长舒一口气,露出一抹真心的笑意,拱手道:“不知是哪位长老座下?”
南星垂眸浅笑,轻声道:“在下南星。”
掌柜一惊,眼睛都跟着瞪大了,极力的压抑激动的声音,道:“原来是少主,在下失敬了!”
南星摆摆手,道:“不敢如此称呼,足下客气。”
掌柜从善如流,笑道:“那便称呼姑娘吧!姑娘此番入东州,辛苦了。”
南星点点头,问道:“不知足下如何称呼?”
掌柜含笑捋了捋山羊胡,道:“敝姓刘,至于代号……”
话未说完,南星抬手打断他,“在东州,足下只是刘掌柜。”
刘掌柜拱手道:“姑娘教训的是。”
南星开门见山,道:“近些时日,军需一案,尔等可有所耳闻?”
刘掌柜点点头,道:“我等所闻,皆是朝中人尽皆知之事,并无其他内情。”
南星微蹙眉心,问道:“可有接到指示?”
刘掌柜摇了摇头,“并无,若姑娘有事,尽可吩咐,在下也会通知上下线,姑娘已入东州。”
南星点点头,道:“我冒充了西州和亲公主的身份,如今可自由出入宫闱。”
这下刘掌柜实在是有些惊讶了,眼眸晶亮,连连点头道:“姑娘好手段!”
南星不以为然的笑笑,道:“即便如此,我也不方便总是出宫,若有事,当如何联系尔等?”
刘掌柜了然的点点头,道:“姑娘身边之人也是同僚?若姑娘不便,便让她将消息送入河神庙,那里有位修士。”
南星挑了挑眉梢,意外道:“河神庙?护城河畔那个?”
刘掌柜笑眯眯的点点头,“正是。”
南星暗自思忖,扎入东州的暗桩,有些久远的可追溯到二十年前。
有的人早已在东州落地生根,有正经的户籍文书,即便是官府,都查不出丝毫异样。
他们在东州有家室、有产业、有生计、有朋友、有稳定的人际关系,一生也许只动一次,非关键时刻,不会轻易暴露。
且,皆是单线联系,一人只知上线和下线,皆不知除了连同自己以外的三人,东州还有多少同僚。
这也变相的确保了,一人出事不会被一锅全端。
一旦出现意外,他们会拼死留下信号,令上下线知悉,不会因没了一人而断掉一环。
南星今日来此,只为与同僚通个信,让他们知晓她已入东州皇庭。
目的已达到,便欲告辞了。
刘掌柜想了想,道:“姑娘,若想得知更多军需案的事,可寻机去银楼走走。”
“银楼?”南星顿住脚步,回眸看向刘掌柜。
刘掌柜点点头,道:“姑娘当知,银楼体系庞大,远不止明面上看到的,那里也是东州消息流通最快之所在。达官显贵,谁人的消息都逃不过银楼,姑娘去碰碰运气,许是能有所收获。”
南星垂眸,若有所思,良久,点了点头。
今日小爆一下,嘿嘿~~[害羞][害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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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天香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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