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星在等,等两方的动静,一方来自前朝,一方来自上阳宫。
自从那一晚在银楼撞见了慕燃,南星回来后便一直心中惴惴。
一会儿思量着自己被他发现了,一会儿又自我安慰着万一没有呢?
想得久了,南星干脆很光棍儿的想,若是当真被认出来了,她便说自己好奇银楼的西域舞娘什么模样,所以才漏夜前去,一睹为快。
反正,慕燃又不能将她如何。
想明白后,她便安心静听前朝的动静。
白日里,她依旧去乾明殿伴驾。
三法司在慕临渊的高压之下,终是将一份卷宗呈了上来。
果然如南星那夜偷听到的一般,所有的调查证据都指向了兵部左侍郎徐睿。
卷宗记载,徐睿与北狄人勾结,将朝廷押运军需的路线与日期,以及负责押运将领的具体消息都卖给了北狄人,才致使此番大赢王朝损失惨重,当以通敌叛国罪论处。
可是,慕临渊似是对这个结果不甚满意。
南星静静地在一旁给慕临渊研墨,不声不响,看着他深锁的浓眉,拿着那卷宗良久,都未落下一笔,便知慕临渊思量诸多。
大赢朝中势力大致分两派,一派是新贵,以曹靖为首,是当年陪着慕临渊起义,一路过关斩将,扶持他登上皇位的有功之臣。
这群人的优势很明显,同陛下肝胆相照,从龙之功加身,最大的靠山便是慕临渊。
劣势也很明显,便是在东都并无根基,也无世家的沉淀与底蕴,二十余年过去了,依旧很难融入世家的圈层。
而另一派别便是东都老牌的世族亲贵,他们在前朝废帝时期便煊赫鼎盛,世代相传,倒是没有明确的领军人物,但格外团结,例如慕燃的母族——颜氏,以及萧贵妃的母族,还有曾经的苏太傅,皆是东都根基深厚的世家大族。
慕临渊改朝换代,不可能把朝中的老牌亲贵都打杀了,做个光杆皇帝吧?
当然,他也要拉拢、要制衡、要利诱、要威慑群臣。
是以,多年来,新贵和旧世族之间便是互相打压又互相制衡的关系。
慕临渊登基之时,世族急流勇退,大多得以保全。二十余年过去了,总有能臣再度爬上政治中心,身居高位。
例如,曾经的苏太傅。
当年,慕临渊因着苏太傅“言辞不当”,一怒之下竟判了苏家满门抄斩,触及了世族的利益。
这世上,手握生杀大权的,是皇帝,可最不能任性妄为的,也是皇帝。
慕临渊盛怒之后,同样需得为了苏家付出代价。
他花了更多的时间,也让出了更多的利益,才平息了世族的怒火。
兵部左侍郎徐睿是个小人物,可他的背后却是曹靖。
军需大案最终落到了新贵一派的头上。
慕临渊眼神幽深,手握卷宗,迟迟没有任何反应,不知在思量什么。
南星看他呆愣许久,恰时的端上一盏茶,轻轻放于桌案上。
茶盏磕碰桌案的轻响唤回了慕临渊的失神,他深吸一口气,疲惫的揉捏着眉心,勉强扯了扯唇角,道:“卿卿累了吧?回去歇息吧,朕这里没事了。”
南星也不留恋,点头行礼道:“陛下早些歇息,莫要太累了。”
“好,朕知晓了。”
南星抿唇一笑,转身款款走出乾明殿。
身后传来慕临渊吩咐付寿春的声音:“宣聂循觐见。”
南星垂眸看着脚下,步伐丝毫不乱,悄悄将那个名字记在了心头。
回到了逍遥台,南星便问白芷:“你可听说过聂循这个人?”
白芷端茶的手微微一顿,蹙眉道:“锦衣卫指挥使。”
南星挑了挑眉梢,点头道:“夜不收头子啊!”
白芷抿了抿唇,道:“这个人有些特殊。”
“特殊?如何特殊?”
“唔……”白芷拧眉思量道:“有关此人的具体情报我还未汇总,待整理好了,再说与你听,你只需记得此人便好。”
南星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白芷却担忧的问道:“为何突然问聂循?可是他在查你?”
南星笑道:“他查我作甚?是方才陛下召见他,我估计跟军需案有关。”
白芷了然,“隆昌帝不信三法司的调查结果,要派聂循出马?”
“大抵是吧!”
白芷嘱咐道:“不管怎么说,你行事小心些,离这个人远一点,莫要被他抓到小辫子。”
南星乖顺的点头应道:“好,你放心。”
锦衣卫作为皇家十六卫中最为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是皇帝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她可不会想不开往刀尖上撞。
可是提到“被抓到小辫子”,南星莫名的想起那一夜,在银楼,她被慕燃揽入怀中,他温热的大掌抚在她的腰间,那温度好似要生生烫疼她,从此烙下他的印记。
他抬手轻抚她的小辫子,动作那样轻柔,眼神那样温存,令她紧张的同时,又有一丝莫名的、陌生的悸动。
思及此,南星烦躁的晃了晃脑袋,怎么又想起那个瘟神了!?
是的,这几日,许是思虑过甚,她总会时不时的想起他。
大抵是因为担忧当真被他“抓到了小辫子”吧!
南星无奈叹气,以后得离他远些,她该去接近太子的嘛!
不能被无关的人扰乱她的计划。
***
又是一个月圆夜,上阳宫一如既往的戒严,地室里还是终年如一日的景象。
鹰煞一甩手,将龙骨鞭收入广袖中,端起香案上的贡酒一饮而尽。
慕燃喘了口气,又缓缓呼出,嘶哑着嗓子道:“这一世,你们冥府挺够意思……咳咳,不管怎么说也让她投生在了皇家。”
此话意在试探。
他直直的盯着鹰煞,似是想从他那苍白近乎透明的俊脸上,瞧出一丝端倪。
可慕燃注定失望,鹰煞那张脸如天工雕刻,终年覆盖霜雪,没有丝毫多余的表情。
鹰煞端着酒盏的手微微一顿,斜睨着慕燃。
想从他口中套话?痴人说梦!
冥界中人,不言红尘之事。
鹰煞似笑非笑,挑了挑眉梢,“找到她了?”
沉默良久,慕燃苍白的脸上似是带上了些许笑颜,点点头。
无论她是谁,是否是西州公主,他都算是找到她了,不是吗?
即便他还未曾确认过,但私心里是如此期盼的。
鹰煞的脸上带了抹讥诮的笑意,“那你还不赶紧的表明心迹,该殷勤殷勤,该下跪下跪,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是嫌自己命长吗?”
相伴几世,慕燃早已习惯了鹰煞那张嘴,不开口则已,开口就没什么好听的话。
他抿了抿干涸的唇,哑声道:“我……有点不敢。”
鹰煞淡淡的看着他,似是懂了,“近乡情怯,慕燃,本官提醒你,这是你最后一世了,若你输了,会魂飞魄散,永世不入轮回,上至碧落下黄泉,六道之内再无你。”
慕燃垂下羽睫,喃喃道:“我知道。”
“知道就好。”鹰煞的身姿一动,便飘到了香案上坐定,翘起二郎腿,饶有兴趣的看着被铁链捆住手脚的慕燃,问道:
“其实,本官很好奇,那一世,你到底欠了她什么?能让你……嗯,委曲求全,卑躬屈膝至此,舍弃一身紫金功德,拼着灰飞烟灭的风险也要在轮回中寻到她?”
慕燃抬眸看向鹰煞,道:“你们冥府中人,不是可查看命簿吗?鹰煞大人竟没看过?”
鹰煞也不理会他话中的讥讽之意,淡淡道:“本官只是名鬼差,若无上峰准允,不可擅动凡人前世命簿。”
慕燃慢慢阖上双眼,却藏不住心间渐渐涌起的哀伤与痛楚,他不想提起,甚至不敢回忆。
即便九世轮回,却止不住再想起的痛……
***
这一夜,南星做了一个梦。
梦中,黄沙漫天,血色遍地,战鼓铮铮,旌旗飘扬。
她站在千军万马之前,遥望城楼。
目之所及,朦胧不清,好似有一道魁梧挺拔的身影,在那高高的城墙上屹立不倒。
战甲加身,未戴兜鍪,身后赤红色的披风迎风而起,卷携着他的长发,直刮入她的心间。
一支冷箭不知从何方射出,她拼了命的向前跑,心跳快得好似要冲破喉咙。
纵身一跃,她挡在了箭矢之前,只一瞬,羽箭贯穿了她单薄的身子。
血在停滞片刻后汹涌而出,染红了她一身雪白的纱衣。
梦中该不觉疼痛的,可她却感觉到撕心裂肺的痛,痛穿了灵魂,疼出了一身的冷汗。
南星猛地惊醒,弹坐起身,大口的喘息,睁眼一片漆黑,愣怔半晌,方知尚是深夜。
她呆愣的坐在床榻上,感觉渐渐回笼。
这里是东州皇宫,她身处逍遥台。
内寝燃着淡淡的熏香,被褥松软舒适,她却仍置身梦中,那种来自梦境的无助与恐惧,哀伤至心死,好似穿越了迷梦,照进了现实。
她颤抖着手,慢慢抚上心口,就在那朱砂痣的位置,一箭穿心的痛仍存在着,真实得令人心颤,连带着胸前和背后的朱砂痣都灼烧起来一般。
她闭了闭眼,平缓急速的心跳。
梦中的一切都很模糊,什么都看不清,惊醒的瞬间,甚至都不太记得细节,但心口的痛却是真实的。
她转头看向窗外,圆月高悬,夜色深浓。
又是一个月圆夜……
***
兵部左侍郎徐睿涉嫌通敌叛国,罪名一出,震惊朝野。
徐睿已被刑部收监,一连数日,朝堂上吵吵闹闹,皆在为此事。
旧世族一派自然瞅准了时机打压新贵,细数徐睿过往大小罪名,玩忽职守,以权谋私等等有的没的,皆落于奏折之上。
而以曹靖为首的新贵,自然纷纷上奏喊冤。
曹靖也为此案奔波数日,徐睿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若通敌叛国的罪名成立,那他这镇国公还能落得什么好?
况且,曹靖打心底里不信徐睿会和北狄人有什么关系,徐睿只是个小小的兵部左侍郎,上面还有兵部尚书压着,军需之事能经手的部分有限,怎么就会扯上北狄了?
曹靖深感这其中水深,却毫无头绪。
他是个莽人,虽不至于傻,但也没那么多心机算计,向来直来直去,怎么和百年世族、簪缨世家出身的文人相比呢?
新贵一派如无头苍蝇一般,只知喊冤,却拿不出为徐睿辩白的切实证据。
一时之间,朝堂之上陷入了僵局。
曹月容在府中窝了许久,心情却越来越差。
东都城中因着军需大案而沸沸扬扬,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百姓们讨论的皆是此事,无论懂的不懂的,都能说上几句自己的看法。
已无人再议论华容郡主的艳闻,可是,曹月容却越来越恼火。
眼看着此事就要被军需案盖过了,陛下也如此黑不提白不提的,既不详查,也无半句宽慰之语。
曹靖忙着捞徐睿,压根顾不上她这个女儿的那点小小恩怨。
曹月容平白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丢了这么大的人,却不能将罪魁祸首抽筋扒皮,怎能不让她愤恨?
眼瞅着赏花宴上的风波渐歇,沈梨这才登了镇国公府的门。
再见曹月容,沈梨不禁有些生怯。
曹月容本就未生得花容月貌,她的长相偏硬朗,毫无女子的柔美娇弱。
若是旁的女子,这些日子忧心烦闷,许是会消瘦憔悴,生出几分我见犹怜。
而曹月容嘛,瘦是瘦了些,面相却生出了几分刻薄,看人的眼神中浸满了阴鸷,好似全天下的人都对不起她。
沈梨深吸一口气,堆起满脸柔和的笑容,娇声道:“郡主,今日晨光大好,郡主可愿出门走走?”
曹月容斜睨着沈梨,皮笑肉不笑道:“沈小姐今日怎地有空登我镇国公府的门了?”
沈梨脸上的笑意微僵,“郡主恕罪,这些时日因着军需一案闹得凶,家父设了门禁,令我等无事不得出府。我也是忧心郡主的,看郡主瘦了些,可是病了?”
曹月容冷哼一声,淡淡道:“不必拿好听的话来搪塞本郡主,莫不是怕沾染上我,丢了你沈家的人?”
沈梨忙拉着曹月容的手,宽慰道:“郡主说的哪里话,你我打小的情谊,哪里是说断就断的?当真是因着军需案,不是因为旁的,再说,如今满城都在说的也是军需案,想来……国公爷也是忙的。”
沈梨不好直说,已无人在意华容郡主如何了。
提起此事,曹月容便是一肚子的火气,拧眉道:“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这个节骨眼儿上闹出事,父亲日日为那徐睿奔波,根本无心理会我的委屈!”
沈梨笑意满面,尽力安慰道:“郡主莫忧心,如今大家都已忘了此事,郡主也忘了吧,只是一场小小的闹剧,何必总挂心呢?”
曹月容白了沈梨一眼,一场小小的闹剧?说得轻巧,那是因为这闹剧没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换作任何女子,曹月容就不信,当众丢了那么大的人,还能轻飘飘的说一句“忘了”。
为什么偏偏是她?!
曹月容咬牙切齿道:“莫要让我抓着什么把柄,否则,我定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沈梨的心口猛地一跳,她知道曹月容说的是谁。
想起那位和亲公主,沈梨有些暗自犯怵,且不论陛下待她格外亲厚,好似连太子殿下都对她另眼相待。
因着最近的军需案,太子时常出入乾明殿,似是同那和亲公主多有接触。
若她当真被封了太子妃,那可是以后的正宫皇后啊!
且,太子慕璟一直未立正妃,一旦立下太子妃,这地位可是比如今的陈皇后还要尊贵些。
毕竟,陈皇后只是陛下的继后,而太子妃却是太子的原配发妻。
哦,你说苏含烟?
只能叹一句:天意弄人吧!
苏含烟已沦为贱籍,此生注定与太子妃之位无缘,这便是现实。
而世家出身的儿女们,最不缺的便是面对现实和接受现实的觉悟。
贱籍女子,便是想入世家门第做当家主母,都是不可能的事,更何况是入主东宫?
太子不被御史们喷得体无完肤就怪了!
若和亲公主成为未来的一国之母,岂是她们这些世家贵女可亵渎冒犯的?
如今便结怨,是不是太过冒进了些?
沈梨不比曹月容,沈家子孙昌茂,她虽是嫡出,可上面的哥哥姐姐并不少。
其父沈泰任文华殿大学士,也比不得曹靖这个镇国公的地位显赫。
沈梨自小便是恭谨谦卑,柔情似水的性子,受的也是世家贵女的传统教育,三从四德,规行矩步。
此生做过最出格的事,大抵就是恋慕九殿下了。
但凡不是跟她抢慕燃,她皆不在意。
沈梨正琢磨着如何劝曹月容宽宽心,便见曹月容的贴身侍女黄鹂进了屋内,行礼道:“郡主,门房送来一封信。”
曹月容最近阴晴不定,时常摔砸物什,打骂奴婢,伺候在侧的侍女们都有些胆战心惊。
“信?什么信?”曹月容不耐的瞥了眼黄鹂。
黄鹂躬身垂头,道:“未有署名,只是指名给郡主的,郡主请看。”
说罢,她双手奉上一纸信笺。
信笺口被火漆封着,没有印信标志,只封面上写了“华容郡主亲启”的字样,且字迹陌生。
曹月容不甚在意的撕开封口,抽出其中的薄纸,细细阅读。
看着看着,她方才脸上那不耐的神情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认真与严肃,两眼精光闪闪,透着压不住的兴奋。
沈梨看得惊奇,见曹月容半晌不出声,好奇的问道:“郡主,可是有事?”
“哈……”曹月容从喉咙里冒出一声笑,继而朗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
沈梨看着曹月容那笑,只觉头皮发麻。
曹月容笑得脸色涨红,眼中的兴奋愈盛,整个人几近癫狂,良久,才咬牙道:“好!很好!方才本郡主还想抓那贱人的把柄呢,这就有人送到眼前了!好得很!简直是瞌睡有人送枕头!”
说着,她将手中的信笺递给沈梨。
沈梨狐疑的接过,飞快的扫着信中所言,越看越心惊。
“郡主,这……这信中所言可当真?是谁人送来的,可信吗?”
此时的曹月容好似已经看到和亲公主被抽筋剥皮的惨相了,整个人处于一种极度的亢奋之中,闻言,摆手道:“不必纠结是谁人送来的信,想必也是看那贱人不顺眼的,想借本郡主的手除了她罢了!无妨,本郡主接了这信,也不会贸然给人做刀!”
沈梨还是有些害怕,担忧道:“郡主想如何做?”
曹月容微眯眼眸,露出一抹瘆人的笑意,缓缓道:“自然是要……从长计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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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告密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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