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夜,慕临渊特意传召南星到乾明殿。
南星在苍兰河畔吹了许久的冷风,直到回到逍遥台还没缓过来,都分不清到底是心里冷还是身子冷了。
听闻传召,她更衣后便去了乾明殿。
即便洗净一身血污,可鲜血的气息好似依旧萦绕鼻尖,勾着她心底层层翻涌的嗜血杀性。
乾明殿还如以往一样,灯火通明,殿中燃着大炭盆,温暖如春。
南星迈步而入,端然行礼,“臣女给陛下请安,恭请陛下圣安。”
慕临渊闻声抬头,当看到一张惨白的小脸儿时,不禁叹了口气,起身到南星跟前,拍了拍她的小脑袋,温言道:“卿卿,来,朕备了点儿吃食,用点暖和的东西,心情会好的。”
南星乖顺地点点头,跟着慕临渊坐到了软榻旁。
付寿春命人奉上了热乎乎的当归乳鸽汤,伴诸多新出炉的糕点。
可南星鲜见的没什么胃口。
慕临渊看她情绪低落,整个人都一副蔫蔫儿的模样,冲付寿春摆摆手。
付寿春躬身一礼,带着众人退出了乾明殿。
“卿卿啊!”慕临渊将一盘子南星平日里很喜欢的佛手酥推到她眼前,柔声劝道:
“人各有命,富贵在天,许家小姐之事,朕也有所耳闻,走到今日这一步,是她自己的选择,你莫要太忧心了。朕知晓你往日同她交好,可再交好也不过这大半年,没多深的情谊,莫要让旁人的事扰了你的心绪,不值当的。”
南星抬眸看向慕临渊,他还如以往一般满目慈爱。
今夜,他传召她,不过是因着听闻她今日去了苍兰河吧?又知许嘉柔苍兰河畔一曲,她临死前的话,想必也早已传入了帝王耳中。
他在意的仅仅是许嘉柔的死令他的“卿卿”不开心了,而非在意一条无辜的生命,在花样年华香消玉殒。
其实,南星也不是那般在意旁人的生死,毕竟她出自玉星宫,见惯了生生死死,她在意的是,是非对错,世间黑白。
为何罪魁祸首能依旧气焰嚣张?为何证据确凿,慕临渊却视若无睹?
可是,她不能开口质问。
再没有比这一刻更令南星清楚,她不是真正的“卿卿”。
她不是慕临渊的亲生女儿,甚至不能如思妙那般任性妄为,撒娇耍赖,为不平事哭诉争取。
他给的偏爱与恩宠,是有条件的。
这条件,一来是她像极了卿卿,二来便是她的安分守己。
看着慕临渊一如往昔的慈爱眼眸,南星的心底渐渐泛起冷意,那冷越来越明显,越来越深刻。
原来,白芷曾经说的都是真的,她所得到的一切恰如镜花水月,都是虚妄的幻象。
就在前几日,她还曾问过慕燃,陛下会否秉公处置曹月容。
当时,慕燃曾坚定不移地告诉她:会!
如今想来,也许慕燃也知,朝堂之事从来都不是简单的非黑即白,他只是不忍让她对慕临渊失望,在她抱有期望的时候。
帝王之心,神鬼不言。
无人敢揣测圣意,也揣测不到分毫。
上一刻,他可以把你宠上天,可下一刻,便可将你打入地狱,荣辱仅在他一念之间。
一个女子的名节与生死,于帝王而言,实在微不足道,无足轻重。
黄粱一梦,也该到了梦醒时分。
思及此,南星勾起了一抹笑意,轻声道:“是,卿卿知晓了,请陛下放心。”
听闻南星乖巧地应答,慕临渊舒了口气,含笑道:“卿卿饿了吧?来尝尝这佛手酥,御膳房说新改了配方,朕也不知好不好,卿卿品鉴品鉴?”
南星含笑捏起一块佛手酥,塞入口中,平生头一回觉得吃食味同嚼蜡,食不知味。
好不容易将佛手酥咽下,南星笑着道:“陛下陪卿卿一同吃吧?”
“朕用过晚膳了,如今时辰已晚,再吃就要积食了。”
南星懂事地点点头,起身道:“那卿卿给陛下斟杯热茶。”
说着,她便快步去到一旁的茶室,拿起小炭炉上的铜壶,细细地斟了杯热茶。
身姿遮挡处,南星手腕翻转,袖口处冒出一根银针。
她不动声色的将银针扎入左手无名指的指尖,一滴血悄无声息的滴入了茶盏,瞬间便消融在了茶汤之中。
南星面不改色,端起茶盏奉给了慕临渊,“陛下请用茶。”
慕临渊含笑接过,点头道:“好,卿卿乖。”
遂轻啄一口,连连点头称赞:“卿卿斟的茶一向最合朕的口味,自打你来后,乾明殿奴才奉的茶,朕当真喝不惯了。”
南星温柔地笑着,道:“那卿卿便时常来乾明殿伴驾,给陛下奉一辈子的茶!”
闻言,慕临渊开怀大笑,“哈哈哈,傻丫头,难不成不嫁人了?朕可舍不得!”
南星垂眸浅笑,“无论卿卿嫁于谁,都是皇家的媳妇儿,侍奉父皇是应当的。”
今夜的南星好似嘴上抹了蜜,哄得慕临渊心情格外舒畅。
待到夜入巳时,南星离开乾明殿,脸上那抹乖巧和顺的笑早已荡然无存。
白芷提着灯笼,为她照亮回逍遥台的路,只觉得今夜的南星周身都笼罩着一股无法忽视的杀气,是她许久未曾见过的,令人胆战心惊。
即便如白芷这般熟悉南星之人,都被这股杀气震慑得不敢言语,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生怕惹怒身边这头嗜血凶兽。
***
卯时正,冬日的夜好似格外的长,此刻依旧漆黑一片。
今日大朝会,朝臣们已陆陆续续地临近午门的东偏门。
伴随“轰隆隆”的嗡鸣,宫门徐徐大开,九九八十一路赤金门钉,尽显皇室威仪。
此刻时辰尚早,冬日清晨的冷风直往人脖领子里钻,吹得人瑟瑟发抖,众人皆脚步匆匆,巴不得赶紧进到朝房去喝口热茶。
待到众人临近东偏门时,方才看到,此处早已跪了一人。
寒风呼啸中,许至安腰杆笔直,官帽摘下放在身侧,双手高举过头顶,捧着一封奏疏。
“微臣大理寺少卿许至安,弹劾镇国公曹靖,纵女行凶,谋害官眷,望陛下圣裁!”
许至安已年逾四十,又是文官出身,身子不比武将,在这时节跪在冰冷的宫道上,寒气丝丝缕缕的往骨头缝儿里钻,他却恍若未觉,嘶哑的声音一遍遍重复着这句话,随着寒风飘散,传出去很远、很远。
落在后面的大臣们依稀听到前面传来的动静,都紧走两步,想要凑近了瞧瞧热闹。
可待凑到近前,却无一人敢当真上前劝一劝许至安。
昨日,苍兰河畔一事,整个东都城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围观之人中不仅有官宦子弟,更有诸多寻常百姓。
最近几日,有关许家的事是一波接一波,人们还未来得及消化,就被又一波更大的事冲击。
有点良知的人都会在心底唏嘘惋叹,许家一个花样的女子死得这样凄惨哀凉,可毕竟不是自家的事,便也只是感叹两句罢了。
在这个时候,若是站在许至安身后,便是公然与镇国公为敌。
身在朝堂,良知和善心不足以支撑一个人纵横宦海沉浮,“见风使舵,趋利避害”有时并非贬义,这些时日,一封封弹劾镇国公的奏疏都被陛下压了下来,陛下是个什么态度,老油子们心底都有数了。
是以,如今看着跪在宫门前的许至安,众人皆缄默不语。
昨日事发到现在,许至安未合过眼,许夫人听闻噩耗,当即口喷鲜血,一病不起,郎中施针诊脉后频频摇头,他知,他的老妻熬不了多久了。
许至安一夜白了头,如今再不见曾经那个意气风发,正气凛然的大理寺少卿,只余一个两鬓斑白,瘦骨嶙峋的老父,长跪午门之前。
许至安深吸一口气,被冷风呛咳了两声,高声嘶喊:“臣请陛下圣裁!”
说罢,狠狠叩首在地,额头碰触青石板,发出闷响,好似叩在了每个人的心头。
“臣请陛下圣裁!”
叩首、叩首……
“臣请陛下圣裁!”
再叩首!
一声声祈愿回荡在冷风中,回荡在空旷的午门前,回荡在每个人的耳畔。
文华殿大学士沈泰终是看不过去,上前两步,搀扶着许至安的胳膊,低声道:“许大人,您这又是何苦呢!”
许至安磕头磕得有些晕眩,额头已见了红,他费力地转动眼眸,看向身旁的沈泰,艰难道:“我、我只想给吾儿讨个公道!”
一句话,堵得沈泰有些哑然,看着憔悴消瘦,血染青丝的许至安,此刻,沈泰竟说不出一句规劝的话来。
“沈大人也有女儿,若今日之事发生在沈大人身上,沈大人会如何做?”
沈泰不禁拧紧了眉心,叹了口气,沉痛道:“许大人,我知你痛彻心扉,肝肠寸断,可此处是宫门,多少同僚看着,你在此弹劾国公,长跪不起,大有逼迫陛下之意,若被有心人反将一军,岂不是雪上加霜?”
许至安撑着跪到麻木颤抖的双腿,努力地挺直了腰杆,仰头望着大敞的宫门,朗声道:“微臣许至安,长庆十六年进士出身,入朝为官二十五载,对得起每一份递到臣面前的诉状,对得起每一个求告伸冤的百姓!从未收过一两不义之财,从未行过徇私舞弊之事!
“臣,上对得起皇天,下对得起后土,对得起君恩,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臣愚钝,今朝,臣只是一个父亲,只想为吾儿讨一个公道,求……陛下圣裁!”
许至安行跪拜大礼,深深叩拜在地。
泪顺着苍老的面容缓缓流淌,滴落在冰凉的青石板上,留下深深的印迹。
他这一生给过许多人公道,如今,他只想给自己的女儿讨一个公道,竟如此艰难,何其讽刺!
曹靖在诸多新贵大臣的簇拥下,缓缓走到了东偏门前,同样看到了许至安,也听到了那随着寒风飘远的声声控告。
曹靖冷笑一声,缓步靠近,在许至安身侧站定,居高临下地道:“许大人,节哀顺变。”
许至安依旧趴伏在地未抬头,好似体力不支,一旁极力搀扶他的沈泰却不得不向镇国公行礼。
沈泰悄然抬眸觑了眼曹靖,他的脸上带着得意的冷笑,即便说着冠冕堂皇的话,也懒怠做出一丝哀伤的表情。
曹靖压根不管许至安如何,迈步便入了东偏门。
他身为镇国公,不必在宫门前等大朝会开始,可先入朝房等候。
大冷的天儿,谁愿陪个疯子在此吹冷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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