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你听说了吗?许家小姐要摆琴台呢!”
“哎哎,我听说了,说是明日巳时中,就在苍兰河畔。”
“啧啧啧,许小姐好胆识,这出事还没几天,竟敢露面呢!”
“这有什么不敢的,许小姐是苦主,又没做亏心事!”
“嗐,话是这么说,可那毕竟……啧,有几个女子失了名节还有脸见人的?”
“唉,也是天可怜见儿的。”
“咱们明儿个也去瞧瞧吧?再怎么说,许小姐一手琴技冠绝东都,平日里咱们哪有这个荣幸听到呢?”
“是是是,去瞧瞧,看许小姐这是要做甚?”
“……”
白芷在宫外听了一耳朵闲话,便急忙回宫将此事告知了南星。
“琴台?做什么的?”南星蹙眉看向白芷。
白芷应道:“我听说,就是当众展示琴技的一种方式,以前多以擂台的形式出现,若谁不服谁之琴技或才名,便可摆擂台对弈,让围观的众人当众投票。可是,许小姐明日要摆的琴台,并无挑战对弈者。”
南星蛾眉紧拧,心头浮起淡淡的不安,稍一思量,便果断道:“明日咱们也去看看!”
白芷适时提醒,“如今隆昌帝看得紧,咱们出宫不方便了。”
南星顺嘴就说:“去找慕燃!”
白芷无语,实在不好意思说——最近你这往上阳宫跑得也太勤了吧?
***
翌日,刚至巳时,苍兰河畔已围了不少人。
众人皆以为自己赶了个大早,待到来了河边,才发现,许嘉柔早已到了。
所谓“琴台”,不过是在苍兰河边搭了个简易的木台,并不高,其上放置着许嘉柔常用的琴,而她已端坐琴后,视线望着滚滚奔涌的苍兰河,眼神空远。
南星乘坐着上阳宫的马车,在慕燃的陪同下来到了苍兰河。
方一下车,便一眼瞧见了许嘉柔。
她实在是不能忽略的存在。
河边围观的人虽多,却无人凑近琴台边,似是怕惊扰了她。
她一身白衣胜雪,长发挽起一半,只簪了一根玉钗,素面朝天,略带病容。
河边凛冽的风吹起她的裙摆广袖,猎猎作响,数九寒冬时节,她穿得着实太过单薄了些,本就瘦弱的身姿,此刻好似要乘风而去一般。
她端坐琴后,望着苍兰河静静地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河边的人何其多,却静默无声,众人皆看向许嘉柔。
她如那画中仙,山河为景,瑶琴作伴,遗世而独立,羽化而登仙。
只见她垂眸抬手,琴音缓缓从指尖流淌倾泻。
南星站在车驾旁,静静地看着她,恍然想起,不久前,在万芳园中,她同样一身素衣,于百花丛中一曲。
可不同的是,那时的她弹奏着花好月圆,良辰美景,琴音轻灵而欢快,伴着花香,伴着书墨,令闻者欲醉。
南星不禁想,当时的许嘉柔该是满心欢喜的。
许家家风清正,父母恩爱,她自小在和谐富庶的环境中长大,有心爱的琴相伴,精神是富足的。
待到情窦初开的年岁,又遇自小定亲之人,难得的是她亦对他芳心暗许,对未来定是充满了无限的向往与憧憬。
而此时,她的琴音中浸满了苍茫与凄凉,好似在众人的眼前勾勒出了一幅大漠孤烟的浩瀚之景——
霜蹄踏碎关山月,铁甲磨穿大漠风。
多少征魂吹作雪,一生功业纸间名。
捣尽清辉凝作骨,望穿雁字裂为琴。
古来离恨难海量,残月斜挑半生砧。
闻者皆心惊,只觉杀伐之气伴着苍兰河的风扑面而来,众人皆屏气凝神,不自觉地沉浸于这绝顶罕见的琴技之中。
此刻,谁人都想不起,就在不久之前,眼前的女子曾遭遇过怎样惨绝人寰的凌虐。
以往,人人皆知许家小姐擅琴,也多有耳闻她弹奏轻缓柔美的曲调,却不曾想,她的曲中亦可有大气磅礴,穿云裂石。
一曲终了,众人还沉浸在曲意之中,久久不得回神,只有冬日凛冽的寒风在耳畔呼啸。
这一瞬,喝彩与赞美是多余的,人们甘愿拜倒在此等仙乐之下。
锦城丝管日纷纷,
半入江风半入云。
此曲秪应天上有,
人间能得几回闻。
许嘉柔缓缓起身,环顾四周,那张苍白憔悴的脸上毫无表情,好似看透了一切,也放下了一切。
许久,她深吸一口气,朗声道:“臣女许氏嘉柔,今日苍兰河畔一曲。
“遥祝隆昌大帝圣安,寿与天齐,千秋万代。
“愿我大赢王朝,江山永固,盛世昌明!”
话音落,她抬起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划向自己的颈侧大动脉!
“天呐!”
“哎呦,我的娘呀!”
“快快快,救人呐!”
人群中惊吼声此起彼伏,在许嘉柔抬手的那一瞬,南星已不顾一切地冲向她。
即便她脚下生风,行如灵猫,终是晚了一步,只来得及堪堪接住许嘉柔软倒下来的身子。
南星蛾眉紧拧,一手抱着许嘉柔跪坐在地,一手死死捂住她的脖子。
离得近了,才知她这一下划得有多么决绝,半个脖子被划开,伤口处皮肉外翻,即便南星再用力,也捂不住那鲜血顺着她的指缝汩汩外流。
南星的心彻底凉了,就算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回了!
而所谓利器,是许嘉柔手中的一片玉莲花灯的花瓣。
玉质碎裂,茬口堪比利刃,此刻,那洁白的玉莲花瓣,被血浸染,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再不似曾经那般完整、那般无瑕。
南星那双澄澈的眼眸似被眼前的血染红,眼眶通红,死死地咬着牙。
可无论她多么用力,都握不住生命的流逝,怀中人的温度随着鲜血,渐渐从她的指缝处缓缓流淌。
许嘉柔慢慢抬眼看向南星,看着她那双泫然欲泣的眼眸,努力地扯了扯唇角,想要再给她一个微笑。
生命的最后一刻,她想起,那日赏花宴,御花园中,她们不期而遇,相谈甚欢,公主曾对她说——
【许小姐得遇良缘,实乃是大幸,想来以许小姐这般柔情似水的性子,定能同夫君相濡以沫,琴瑟和鸣。纱织在此便以茶代酒,祝小姐良辰美景,百年好合。】
就在前几日,公主来看她,也曾对她说——
【嘉柔,你知道吗?我一直觉得你像一株睡莲,安静悠然,芳香四溢,出淤泥而不染!】
【无淤泥,焉有莲花……】
许嘉柔看着南星,极力地笑着,却止不住血从口中呛咳而出,伴着血色淋漓,她艰难道:“对、对不起……”
对不起,我们才成为朋友没有多久。
对不起,我还未来得及对你好,就要离开了。
对不起,我挣脱不出这泥沼,再难开出洁白无瑕的花朵。
对不起,我终是,辜负了你对我如此美好的祝福……
泪再也忍不住,顺着南星的脸颊缓缓淌下,她死死咬着下唇,摇了摇头。
分明被辜负的人是她,她为何要道歉?
南星不能怨怪她软弱逃避,终是走了一条绝路,毕竟每个人所面临的境况不同。
南星只能恨这世道,恨罪魁祸首,又如何能恨一个被逼上绝路的弱女子呢?
血染红了许嘉柔的下巴,连带着衣襟都通红一片。
她的手中还握着那片玉莲花灯的花瓣。
一抹笑意勾上唇角,透着无尽的苦涩与凄凉。
【莲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原来,不负相思意的,唯有她自己。
许嘉柔在周围人闹哄哄的吵嚷声中,在苍兰河水的涛涛之声中,在凛冬的寒风中,悄然闭上了双眼。
曲终人散,魂归苍兰!
南星狠狠闭上眼,极力控制内心即将爆棚的愤怒,抱紧了怀中人,不顾她满身是血,污了她的锦衣华服,此刻,她只想抱抱这个无辜又可怜的女子。
这个曾给过她纯粹真诚的女子。
慕燃站在琴台之下,并未上前打扰,只远远地静静看着琴台上的南星。
她跪坐在地,一手还捂在许嘉柔的脖颈间,血流了她满手满身,她丝毫未觉。
凛冽的寒风无情的吹过,吹着两个娇弱的女子,吹凉了身子,也吹凉了心。
慕燃心底轻叹,对于许嘉柔,他也深感惋惜,可若说有多在意,他倒不如南星,毕竟,他同许嘉柔无甚私交。
凡尘九世,他经历过太多的生离死别,个人有个人的缘法,谁也不能替谁决定人生的归途,这是许嘉柔的选择。
慕燃又看了眼南星,迈步回马车上,准备给她拿一件斗篷,方才她实在冲得急,竟就那般冲了出去,未来得及多加一件外衣。
南星的耳畔好似听不到周遭的人声嘈杂了,只余滔滔河水,奔流不息。
怀中人渐渐凉了下来,她的面容似那一身白衣一样,白到透明,脸上还带着释然的笑意。
此时的许嘉柔,宛如新生儿一般纯洁美好,不曾遭受尘世乌糟,也不曾经历任何伤害。
你在自尽的那一刻,是否就已什么都不在意了?
不在意他的负心,亦不在意这身皮囊。
可若当真不在意了,又何苦走了绝路?可有想过家中年迈的双亲?
白发人送黑发人,是否太过残忍?
“啧啧啧,当真可惜啊!”
南星正暗自出神,便听耳畔传来一道不甚和谐的声音。
她抬眸望去,便见曹月容提着裙摆,迈步上了琴台。
曹月容倨傲地抬着下巴,用眼角瞥向早已没了声息的许嘉柔,眼底划过一抹嫌恶,抬袖掩住口鼻,连连摇头道:“啧啧,许小姐真是可惜了,这又是何苦呢?”
南星抬头看向她,眼中早已没了泪意,此刻只余赤红一片,一张小脸儿冷肃凌厉,杀机尽显。
曹月容似是感觉不到南星眼中的危险,甚有些骄傲的微微俯身,凑近她,近乎耳语的低声道:
“别以为本郡主忘了你,只是最近本郡主忙着,好事将近,实在顾不得你罢了。你个下贱胚子能哄骗得了陛下,可骗不过本郡主,我知你并非真正的纱织公主,但无论你是打哪来的野丫头,此处乃我大赢东都,我父是堂堂镇国公,我乃陛下钦封的华容郡主。”
曹月容站直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坐在地,抱着许嘉柔尸身的南星,娇笑道:“想跟我斗?你算个什么东西?不急,你我之间的账,本郡主一笔笔都记着呢,等得了空,会好生同你算的!”
南星面色无波,慢慢垂下眼眸,手渐渐攥紧,握住了一手的鲜血。
曹月容看她这般“低眉顺眼,不言不语”的样子,满意地勾起笑意,轻哼一声:
“嘁,识相些就该认清自己的身份,在本郡主跟前,你这样的贱人就只配跪着,哄得我心情好,还能帮你瞒着点儿冒充公主之事,否则……呵呵呵,本郡主有的是办法收拾你个小贱人!”
说罢,曹月容眼角瞥见慕燃正往此处过来,她忙扭着腰肢离开了。
南星看着怀中的许嘉柔,手中的血越攥越紧。
你不在意了是吗?可是,我在意!
“断龙脉,乱东州”?
好!便先拿镇国公府开刀!
再抬眸时,那双澄澈透亮的眼中浸满了杀意,如一头被激起了怒意的凶兽,人挡杀人,神挡弑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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