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衣不解带

也就是在这一夜,宫内出了件大事。

隆昌二十六年,三月廿七,丑时一刻,萧贵妃诞下一位小公主,母女平安。

隆昌帝慕临渊龙颜大悦,封赏六宫,大赦天下!

此时银楼中众人自然顾不上恭贺萧贵妃了。

旭日东升,众人熬了一夜都未曾阖眼,可想想接下来至关重要的三日,人人睡意全无。

雅阁不便养病,不够舒适不说,布置也太过简单了些,毕竟平日里是待客饮酒的地方,并无日常起居该有的物什。

且,大堂人来人往的,也不够清净。

谢银楼本意想让银楼歇业几日,可慕燃不同意。

银楼突然关门谢客,实乃此地无银三百两,怕引得有心人猜疑,若派人潜入窥探,岂不是更麻烦?

现在,不止是南星,就连他们,都需要足够安全清净的环境,静下心来,陪着南星度过这三日。

谢银楼思量着,此言也有理,便大手一挥,让慕燃将南星挪至四层,他的私人寝房,而他谢银楼便随意在书房打地铺便是。

慕燃同谢银楼没什么客气的,当即便用锦被将南星裹起来,搬到了谢银楼那宽敞豪华到离谱的寝房中。

处理完这些,眼下最要紧的,当是如何同宫中交代。

慕燃思量片刻,便找来了孟湛,吩咐道:“你回宫去找母妃,让她同父皇说,纱织公主近来情绪不佳,本殿带她去郊外散散心,在别院住几日,让父皇莫忧心。”

慕临渊刚得了位小公主,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心情大好,比平时都好说话。

再者,前些时日因着太子“忤逆”,耽误了南星的指婚,慕临渊本就愧疚不已,如今自然而然的以为,南星“情绪不佳”是因着此事。

加之颜淑妃一张巧嘴,嘴上抹了蜜,正可谓舌灿莲花,能把死人说活了。

她当然不知晓内情,不知慕燃为何突然要带和亲公主散心去,但儿子如此上进,都懂得“趁虚而入”了,她这个做娘亲的不能关键时刻给儿子拖后腿吧?

颜淑妃那可真是使出了吃奶的劲儿!

夸完了萧贵妃,夸小公主,轮番夸,哄得慕临渊合不拢嘴,自然她说什么都应允了下来,还命人传话,让南星好生玩,多玩几日。

慕临渊也知晓,慕燃在南郊有一处别院,临近皇家猎场,占地不大,却是环境清幽舒适,很适合散心小住。

想想夏苗时,卿卿好像很喜欢郊外的景致,慕临渊自然没有不应的。

得了宫中的准话,慕燃心下稍安,专心陪在南星的身边。

她在重伤昏迷前,下意识地交托给他这一分的信任,他不曾辜负,也唯有他,能妥善地为她周全好宫中事,给慕临渊一个合理的交代。

***

谢银楼列了张单子,但凡他能想到的、女儿家会用到的东西,统统写了下来,交给红袖,让她亲自带着人去街上采买。

红袖拿着那张单子,提着纸张一角至胸口高度,一松手,单子“哗啦啦”展开,一直拖到了地上。

谢银楼看着红袖,满眼认真道:“是不是不够?”

红袖无奈地看着他——我的爷,这会不会太多了,姑娘能用上三年五载了吧?

谢银楼微蹙眉心,摸着下巴,欣赏自己亲笔写下的一应物品,煞有介事道:“总觉得还缺点儿什么。”

红袖没忍住,偷偷翻了个白眼,赶忙收起单子,带人上街采买去。

再迟一步,她家公子非得把人家的铺子给盘下来。

待到红袖带着下人们,将采买所得陆陆续续搬进寝房时,白芷着实惊着了。

粗略看去,单是换洗衣物就有五大箱子,从内到外,不一而足。

偌大的寝房被一应用品塞了一小半,生生塞成了个库房。

对上白芷震惊的眼神,红袖只能尴尬地笑笑。

因着这至关重要的三日,行悟留在了银楼暂居,方便时刻关照南星。

谢银楼此刻看行悟,就像在看救命的大罗神仙,自然将他奉为座上宾,安排了上好的厢房,又顾念着行悟是位修行之人,特意吩咐后厨单独为行悟料理素膳。

行悟也不推拒,泰然自若地住了下来。

而让谢银楼无语的,是步千丞。

这位步少侠也跟着“赖”在银楼,不必旁人特意安排关照,他就住在了慕燃常用的那间玄字雅阁,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看起来并不似旁人那般紧张南星。

谢银楼叉腰拧眉,这位兄台是干嘛地!?当他银楼是善堂,来此蹭吃蹭喝还顺带蹭住的?

红袖端着步千丞方才点的酒菜,上了三层,正瞧见谢银楼在廊下运气。

她莲步轻移,走到谢银楼的跟前,用眼神示意——是否要为那位步少侠另外安排住处?

毕竟,玄字雅阁一向是慕燃的专属,还未曾有过其他客人。

谢银楼看了眼茶盘上的酒菜,撇撇嘴,摆手道:“就让他住那儿,酒菜伺候,老子撑死他!”

想到此人在深夜时分救下了南星,并未趁火打劫,反而及时通知了慕燃,谢银楼就念他这分好。

思及此,他狠狠地道:“等我的小星星度过难关,老子再跟这厮算酒钱!哼!”

红袖含笑看着谢银楼冷哼着离开的背影,她的主子一向口是心非。

他不是不紧张不心疼不焦虑,只是在佯装忙碌、佯装镇定、佯装淡然,他坚信,他念了多年的小姑娘,定会度过此劫,平安无事。

***

慕燃不管旁人的纷纷扰扰,只专心陪在南星的榻边,片刻不离。

红袖曾请示过孟湛,是否需为九殿下安排寝房。

孟湛站在门口,看着慕燃那坚定的背影,痴痴的眼神,紧抿的唇角,默默地叹了口气,遂摇了摇头。

曾经,他不懂,殿下为何会对一个细作那般信任,以为殿下所说的“心悦”不过是信口之言罢了。

堂堂东州九千岁,怎么可能心悦一个小小细作呢?

可今朝经此一事,孟湛有几分懂了,殿下从不说违心的话,哪怕是托词、是计谋,也不会利用真心。

他所说过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是发自肺腑。

所谓一诺千金,不过如是。

孟湛不知这算不算患难见真情,可是看着眼前的一幕,他亦不忍惊扰、不忍破坏。

罢了,什么立场信念,什么身份阶层,都以后再说吧!

如今,他也盼着那个女子能平安度过此劫,三日后能安然醒来。

有慕燃在此,白芷都插不上手。

除了给南星更衣外,慕燃简直算是事事亲力亲为。

既然谢银楼给南星置办了半屋子的物什,白芷也不客气,当即为南星换了身衣衫。

那身夜行衣已被血染透了半边,又在治疗时撕坏了,如何都不能再穿,白芷挑了件极为细软的寝衣为她换上,以防自己气力不足,扶不住南星,再碰到她的断骨,白芷还特意寻红袖帮忙。

两人为南星换好了寝衣后,慕燃便迫不及待地进了幔帐。

白芷见状,只得退出了寝房,去看行悟为南星熬药。

第一剂汤药是那位郎中熬得的,已经灌了下去,如今还未见起色。

慕燃守在南星的榻边,只方才更个衣的间歇,他的心中都不踏实。

唯有看着她,感受到她还在呼吸,他的那颗心才能稍稍安定些许。

不知是喝了药的缘故,还是那毒在体内肆虐,南星不断地在出冷汗,刚换的寝衣已经有些潮湿了。

慕燃命红袖打来热水,捺了热帕子,小心地擦拭着南星的额头、脖颈,再擦擦小手。

红袖在一旁看着,深觉九殿下似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生怕力道重一分都会碰碎她,令美玉微瑕。

慕燃认真地擦拭着那根根纤纤玉指,一双桃花眸深深地看着沉睡中的她,无人能窥见他面不改色之下的惊涛骇浪。

你一定能熬过去,一定能醒过来,对吗?

我们方“重逢”,我还有许多事未来得及做,许多话未来得及说,你莫要让我这最后一世,在如此遗憾中终结!

我愿陪你共赴鸿蒙,只求你再看我一眼!

冷汗浸湿了寝衣,本就轻薄柔软的布料微微透明,能看到南星的左肩头,包扎的白布下,露出一半猩红的月牙。

那是他曾经咬在她肩头的“胎记”,是他此生留给她的印记。

他轻轻抬手,抚上她的肩头,隔着寝衣,手指摩挲过那处印记,似在回想那一夜,当他咬至她的肩头,曾带给他的、来自尘封记忆中的悸动与澎湃。

白芷端着熬好的汤药缓步而入,慕燃也从回忆中回神,自然而然地接过汤药,搅动汤匙,轻轻吹凉。

见行悟也跟了进来,慕燃问道:“她一直在出汗,可正常?”

行悟点点头,嘱咐道:“不要断水,半个时辰便给她喂一些,以免脱水。”

慕燃认真的记下,命白芷扶起南星。

白芷半抱着南星的上半身,让她倚靠在自己的身上,再由慕燃小心地将汤药喂给她。

要给一个昏迷不醒的人喂药,并非易事。

好在南星有意识吞咽,只是喂进去的药总要洒一些出来。

九千岁何曾伺候过人?

可是,他虽笨拙,却依旧小心地坚持,喂一勺便擦拭一下她的下巴,眼神认真而执着,看得白芷都有些不忍心。

就好像……眼前人,是他的全天下!

行悟在一旁含笑道:“已然不错了,在下本以为,她会喝三分吐七分的。”

他看似一切了然于胸,实则也一直心中惴惴,毒入脏腑已整整一夜,他不知小丫头的体质能自主化解多少,汤药的介入又能缓解多少,一切都是摸着石头过河,且,没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一碗药生生喂了小半个时辰,喂得慕燃和白芷都出了一身的汗。

安顿南星重新躺下,慕燃方舒了口气,不知不觉间,一日已过。

看着外面逐渐暗沉下来的天色,白芷轻声劝道:“殿下去旁边的软榻上歇一会儿吧,奴婢在这儿守着便好。”

她知道,若让慕燃去旁的厢房安睡,定是不成的。

好在谢银楼这间寝房大得离谱,奢华舒适,软榻也不小,慕燃凑合将就一下,倒也使得。

慕燃却摇了摇头,抬手为南星掖了掖被角,头都没回,哑声道:“本殿无妨,你去睡吧,本殿会守着她的。”

白芷见劝不动,便也作罢,自己到外间软榻上和衣而卧,暂且养养神。

如此这般,整整三日,慕燃衣不解带,寸步不离的守着南星,

困乏到极致,也只是趴在床榻边小睡片刻,还要握住她的手,生怕他一醒来,她就不在了。

他也只在第一日时,换下了被南星吐了一身血的衣袍,随意地换了身谢银楼的锦袍,还不甚合身。

这几日的煎熬,熬身且不说,熬心才要命。

熬得慕燃胡子拉碴,眼眶通红,脸色蜡黄,眼底乌青一片。

孟湛都不禁感叹,从小到大,他就没见过如此“形容落魄,不修边幅”的九千岁,奈何,他那出众的五官,惑人的桃花眸,即便“邋遢”也带着一股子落拓贵公子的风韵。

孟湛转头看向窗棂外的夜空,月上中天,今夜晴朗无星,夜幕如一块无瑕的黑绸一般,唯有一弯残月孤悬天际。

这是最后一夜了,是生是死,端看这一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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