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演唱会

比起人和人之间的距离感,温让似乎对于自己和陌生空间的距离更为敏感。

每每踏入一个新的地方,她就开始注意自己的呼吸,而注意力一旦落下,简单的呼吸就会因为刻意的调整而沉重起来。吸气吸到这一秒是否足够,呼气又要呼出多少,肺里舒服吗,下一次呼吸要保持多久。胸腔胀胀的,肺里满满的,鼻翼有点重,空气经过的地方有点凉。凉凉的空气经过鼻腔,溜进身体里。呼吸是有其本身的节奏的,像舞步,乱了一拍势必影响下一拍。难以名状的隔阂感无法忽略,倍感压抑。人们有时会说“我和他们不认识,很尴尬”,或者“我和他们不熟,很尴尬”,而温让却不好形容这种空间距离感,总不能说“我和这个地方不熟,很尴尬”吧。

所以温让习惯踩点。若有人同行,说说笑笑或许还能分散一下注意力,但独自出行的时候,提前熟悉场地,便会自在一些。打个比方,若下雨天特意穿了双洞洞鞋,在包里放好湿巾、袜子和运动鞋,那么接下来在雨里行走的每一步,踩下去的每一刻,经过每一个水洼的心情,都和径直走入雨里有着微妙的区别。

这个习惯有时候会让她看起来有点奇怪。

就在刚过去的大一的这个暑假,温让去找在北京的春河玩。春河曾经在聊天时提过学校边上有一家图书馆,里边专门搜集了很多电影相关的书籍,感觉很不错。排得满满的游览计划里,春河突然有事,空出来的时间,温让打算去那里看看。她去办了张卡,进去飞快地掠过一排排书架,图书借阅区,报刊区,自习区……每一层走一遍,转一圈就出来。春河见她回去很是惊讶,因为春河还没来得及出门。第二天晚上,温让又到图书馆去了。这次她才得以静下心,真的坐下来看书。

温让从来不一个人去探店。她习惯去咖啡馆的同一个角落,去同一间自习室,坐同一个位置,甚至上厕所也要下意识找同一个坑位。面对陌生的场合,并不是总有机会去踩点的,每当这种时候温让就会早点到,给自己一些时间去适应。久而久之,她收获了一些诸如“守时”“认真周到”“责任感强”的评价,心里很不好意思。

第二次来看演唱会,她和这体育馆熟络了些,感受和昨晚在看台时很不一样。

这次她知道自己该往哪个方向走,该去哪里排队,过完安检进了体育馆又该去哪里买可乐。路上到处都是海报、易拉宝,到处都有热情的用爱发电的正在发周边的歌迷,二次元、lolita、婚纱、汉服,平日里醒目的服饰,在这里都再不突兀。人潮里翻涌着一抹又一抹深浅不一的蓝色——那是歌手的应援色。

她知道,在现场音乐的听感和在耳机里有什么区别。哪些歌平日里普普通通,live却格外好听,哪首歌反而不如当初惊艳。

她知道,或许她今晚再听到《悠青》,又会想起什么画面,哪些记忆会在夜晚这个酒缸里发酵:

满山遍野的九重葛花海;

塑料矿泉水瓶里氧化变色的葡萄果肉;

台风天里倒下的那棵树,老人们抚掌叫好,淋漓尽致的一场雨;

有人在朗诵“大海有一颗蓝色的心脏”,那双明亮清澈的眼睛;

已经画好了,只空出写字的地方的英语手抄报;

坚定的温暖的手掌,孩子们的哄笑声;

颤动的树影,夏天空气里闷热的青草味道,贴得很近的手臂,两只耳机,一首完整的歌;

空旷的图书馆的大理石地面、渐暗的天色、陌生的面孔……

然后她收回思绪,或许今晚旁边还有一个女生和她一起为了一首歌泪流满面。她将擦干眼泪,继续听演唱会,散场的时候跑快一点,去停车场开那辆向表姐借来的白色奥迪,回去时再不会像昨晚那样:演唱会结束挤不上摆渡车也打不到车,最后走了两公里,和同校的两个女生拼了辆黑车,被司机狠狠宰了一顿。

对已有细节的把握和后续细节的想象堆叠成隐秘的安全感,沉溺于这种温暖的笃定如此容易,大脑就可以理所当然地安慰自己,剩余的不确定性不构成损失,反而有收获未知的乐趣的可能性。

半雪给的这张内场票,位置离舞台真的很近,近到能清晰感觉到地板上传来音乐的震动。仿佛坐在鼓面上,心脏也和舞台长在了一起。黑暗中挥舞着的荧光棒和着音乐的节拍,一窜一跳地闪烁,交映成一片星海。四面台蓝绿色的灯光不停向上蔓延,由浓转淡,在夜幕间几缕云那薄如轻绡的边际上晕染开来。

开场曲歌至尾声,温让的余光瞥见左边有一阵小小的骚动。有人微微弯着腰,穿过人潮,向她这边靠近。可能是因为来迟了,打扰到别人,频频道歉。她眯起眼,想要在昏暗中看清那人的模样。来人好像是个男生,身材颀长,黑衣服。挺白的,也可能是灯光导致的错觉。以往看电影遇到迟到的人,温让都会觉得有点烦,但此刻,她却只想知道这个人的座位是不是正好是在她左边。

今年暑假,Jackson和他的工作室在微博上官宣了九月将在南城开演唱会的消息。演唱会连开三场,每场都分粉丝票和路人票,总共开了六次票。温让有两张票,可以连看两场。

昨晚坐在温让边上的女生恰好是一位微博上粉丝体量不小的画手太太。中场休息时,对方笑眼盈盈地和温让说,有一份小礼物想送给她。

“给我?”温让以为自己听错了。

“对啊。给你的。”

可是,她们,不认识啊。

“我?”

还是很诧异。

“就是一个小礼物,准备送给演唱会坐我旁边的人。坐我边上的不就是你嘛。一起来看演唱会也是一种难得的缘分。”她说,“歌迷惯例。我上次音乐节也有收到礼物。来,打开看一下?”

“谢谢。”

盒子里是满满的拉菲草,拉菲草里有一枚很精致的手绘徽章。

“柿叶。”温让一眼就认出来。

Jackson去年秋天拍了一套杂志封面,柿子元素的,脸上还画了片叶子。歌迷们为他取名,柿叶。柿叶成为许多人的新墙头,在超话首页挂了好多天,备受各路画手太太青睐。至此,歌手的同人水仙家族里又多了一个高人气形象。

“对!我自己画的。”

“好看,谢谢,我很喜欢。他当时那个造型好好看。”

“是!我也很喜欢。你看这个,”羊毛卷指着自己的背包,上面也有一个徽章,“这个是他出道时期的。”

收获了一份来自陌生人的好意,感动之余,温让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还有点不好意思。这浅浅的缘分,失落在人海似乎可惜,但要联系方式又似乎太突兀了,她想了想,问,“那个,可以,互关一下吗?”

“当然。”对方欣然应允。

过了会,羊毛卷惊呼,“哇,姐妹,你的超话等级,好高啊,十四级,签到天数,天呐,算起来也有……两年半了!”

歌手出道不到三年。

温让则被巨大的粉丝量镇住了。原来是一个极具影响力的画手太太啊,置顶博非常眼熟,她以前刷到过。“对,大概从高二上学期开始的。”

“你这是老粉!真爱粉!”

鼓手正在暖场,鼓声越来越大,为了让温让听见,羊毛卷是在温让耳边喊的。

温让也凑过去,“没有啦,只是以前一个朋友很喜欢他的歌,后来我也开始关注!”

羊毛卷:“我其实也才粉他不久,好多事情我都不知道,感觉自己像个假粉——”

“能真正到这里来的,已胜过很多所谓真爱粉了——”

鼓点落在最后一个重音后结束。

回去后,温让也准备了小礼物,想传递一下这种歌迷的浪漫。

她画了两幅穿戴甲,又准备了一个活页本。穿戴甲上以应援色蓝色为主色调,加上演唱会的元素。考虑到性别或可能不喜欢美甲的情况,她还画了插画,用作活页本的分隔页。如果对方收到还是不喜欢,抽走分隔页,本子还能继续用。

因着有送礼物这么个任务要完成,今晚温让进场找座位都有些激动。不停想着会遇到什么人,该说什么对白,对方会不会喜欢……

三排,6座。温让对着门票,再确认了一下。她左边的位置空着,右边坐着个妆容精致的女生,眉毛画得极好。温让留意到她指尖上有残留的指甲油,顿时有种翻开语文考卷正好压中作文的感觉。

过一歇,温让正酝酿着怎么适时开启一段对话,却听见边上有人破口大骂。精细描摹的眉毛高高挑起,在那个瞬间比刀锋尖利,说话也如连珠炮似的。被骂的是一个年轻女人,抱着一小孩,小孩呆呆地看着说话的人,豆大的泪珠一颗接一颗滚出来,已经吓哭了。

温让仔细听了一下,才从一堆脏字里找到缘由:仅仅是因为那年轻母亲看错了区号,误以为是自己的座位,而位置上已经有人,她问了一句,就被责难。有人劝那女生,说只是个误会,不该这么骂人,反倒被“问候”了全家。直到意识到自己犯了众怒,女生才坐下。

“看什么看?”她没好气地对着温让翻了个白眼。

“世界真大。”温让迎上她的目光。

真是无奇不有啊。

右边的人不配,偏左边的人又迟迟没来,温让估计礼物是送不出去了。

他现在来了。

终于来了。

舞台打下的光影在他身上游移,原本是蓝绿色,新的旋律开始后,又变为瑰色。

他走过来,在温让左边坐下。她的目光随之移动,由上而下,原本微微抬起的头也随之低下。来人似乎注意到了温让的举动,带着一丝疑惑望向她。

舞台瑰色的灯光恰好停了下来。

灯光每一次跳动,都像是轻柔的指尖,缓缓勾勒着他的眉眼轮廓。

灯光明灭。

一次。

两次。

三次。

……

她看清他。

眉眼。

鼻梁。

唇角。

……

一秒一秒,逐渐完整。

……

视线定格。

心跳却乱了节拍。

行动先于意识,温让几乎是脱口而出:“戴星鸣——”

“尖叫声——”歌手的呐喊声穿透了夜空。

台下的观众被点燃了热情,尖叫声此起彼伏,温让甚至能清楚听见左前方有人喊破音了。

欢呼声淹没了一切。

包括温让下意识喊出的,他的名字。

对方朝她看过来,那道目光却平静地掠过了她。

戴星鸣……

温让张开嘴,想要唤出那个熟悉而深深刻在心中的名字,声音却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哽在喉咙里。

Jackson唱的新歌欢快明亮,活泼的声音,像波浪溅起后轻轻荡开的水花泡沫,十分轻盈。可在明快热烈的气氛里,她的心,像水底一尾被惊动的鱼,在紧促的节奏里,扑腾着,惶惑着。

可能是熬夜导致的心律不齐,温让胡乱想着。

戴、星、鸣。

她一字一顿地在心里念。

却恍惚好像能听见他呼唤她的声音。

那声音,有远有近、有轻有重、有喜悦的也有愤怒的。

有他小时候的声音,也有他变声以后的声音。

一声声,越过漫长的时光,在她心底回响。

还有那句——

“温让,你去校门口等我,我马上过来。”

……

走错时空的人,还能重新再回来吗?

是自己认错人了吗?

他是没认出她?还是压根不认识她?

温让的心蓦然空了一下。

仿佛盛夏夜晚,独自在房间看小说看到一半,突然停电了。

灯灭了。

空调不运转了。声音消失了。

一切归于黑暗中的宁静。

眼睛没看见,耳朵没听见。

停滞。空旷。

各个感官的知觉却被无限放大。

夜色在那一瞬间,静静地淹没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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