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让不知道自己具体是在什么时候认识戴星鸣的,自有记忆起,她和戴星鸣就已经是朋友了。
小学毕业那阵子流行写同学录,不管平时关系好不好,熟不熟,抱着不浪费的想法,但凡买了同学录,便要发传单似的全班发一遍。盛情难却,温让收到厚厚一叠,课间写不完,还得带回家写。边写边想,如果戴星鸣发一张给她,她该怎么回答“你对Ta的第一印象是什么”这种问题。
将记忆的胶卷往回倒,倒到最前边,浮现的,是戴星鸣圆溜的后脑勺和他的背影。他摇摇晃晃地向前跑。温让摇摇晃晃地追着他,从他家客厅一路跟到厨房。身后有个温和的苍老的声音:“慢点,别摔了。”
这是她能回忆起的最早一个包含戴星鸣的画面。
非常无聊,非常日常。
她能记住,纯粹是因为那天戴星鸣的奶奶一直在夸她。
温让小时候体质不好,总是三天两头去医院,家里人便很警觉,不肯让她碰凉水,甚至用热水时还怕她想玩水,洗慢了水冷了会着凉。到了戴星鸣家里,脱离监管,她学着戴星鸣把手放搪瓷牡丹脸盆里抖啊抖。“第一次自己洗手”作为一个对小孩子来说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事件,深深地留在了她的脑海里。
而这个场景里,有戴星鸣。
他们家住同一个小区,温让家在19栋,戴星鸣家在27栋。据说两家大人是在抱着他们逛公园时相识的。他们幼儿园同班,分在一个小组里玩玩具;小学也同班,一年级开学两个星期以后成了同桌。
附小幼儿园是江梧最好的一所幼儿园。它的好,首先体现在高昂的学费上,其次则是一连串管理制度。换言之,事多。附小幼儿园每天早晨会在校门口摆上一整排的桌子,后边坐着值周老师。每一个进校门的孩子都要先去值周老师前面进行晨检。老师会根据健康情况和卫生情况,给出不同颜色的卡片。绿色是优,黄色是良,红色是差。领好卡片到班级门口会有一个专门的大牌子,贴满了小朋友的照片。小孩要先把卡片放在自己照片下边,再进班级。这样班主任能一眼看清班级里谁来了,谁没来,有哪个小朋友今天身体不舒服,需要多照顾。
温让最开始没明白为什么老师要摸她额头,看她手。
有一天上学,在校门口遇见了戴星鸣。他们正要往值周老师那边走,忽然听见戴阿姨在后边喊:“戴星鸣,你先别去,回来!”
戴星鸣还在往前走。温让拦住他,“你妈妈在喊你。”
“戴星鸣——”身后传来呼唤。
戴星鸣朝戴阿姨的方向跑过去。
“让让,你也过来!”
温让的妈妈也冲她招手。
温让不明就里。温让的妈妈从包里拿出一把指甲剪,戴阿姨接过去,半蹲着给戴星鸣剪指甲。等戴星鸣剪完了,温让的妈妈开始给温让剪。
“还好你有带指甲剪。我昨天晚上本来记着的,后来睡着了,刚刚到校门口才想起来。”戴阿姨说。
“还好你问我,不然我也忘了,温让今天就要拿黄牌了。”
小孩子看大人,总觉得他们是大人,是权威。可是长大后再回看,父母当时也不过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妈妈也是年纪很轻的小姑娘。她们两在校门口给小孩剪指甲,像是早读补作业的学生。
“黄牌不好吗?”温让问。
“绿色的才好。”戴阿姨说。
戴星鸣:“我喜欢红色。”
戴阿姨和他解释,“红色很好,但是红色的牌子在这里代表不健康,不卫生。”
“我还是喜欢红色。”
“好吧。我也很喜欢。”戴阿姨笑着揉揉他的脸。
戴星鸣还是拿了一个黄牌,因为他头发有点长了。他把黄牌插进自己照片下方。在门口剪指甲耽误了会时间,他们到的不算早,班上的小朋友基本都到了,照片下放满了牌子。全是绿色的,只有戴星鸣一张黄牌,格外醒目。他放好自己的黄牌后,盯着大牌子看。
“大家都是绿的,只有我是黄的。”
温让学着动画片里的做法,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戴星鸣,你不要不开心。等你回去剪好头发,明天就不会是黄牌了。”
“如果是红色的就好了。我喜欢红色。”他脸上没有半点不愉快,“温让,你喜欢什么颜色?”
温让默默收回了自己的手。
“反正不是红色。”
戴星鸣总是懵懵懂懂,傻乎乎的。别人喊他请客,他就乖乖拿着零花钱去买糖。找来一把花花绿绿的零钱,很开心地举到温让眼前,说自己赚钱了。别的小朋友一唱一和地用玻璃珠子换走他的进口玩具,他不喜欢玻璃珠,以为只是换着玩,却也接过来,过后想拿回玩具,别人却不理他了。
温让见不得这些事。
看见别人趾高气昂,自鸣得意的样子,生气。
看见戴星鸣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的傻样子,更生气。
他们是一个小区的,她觉得自己应该要保护他。温让知道那些不公平交易以后,有时候能想办法替戴星鸣用别的东西换回来,实在没办法的时候就跑去找老师告状。
东西是拿回来了,小朋友恼了,过来吵架。戴星鸣多数时候像只小鹌鹑,缩在旁边不吱声。不是因为怕,而是因为呆。等过了很久很久以后,他才反应过来,问温让:“他们怎么这么生气?打小报告是不是不对?”
给温让气哭了。回家后一个人生闷气,发誓赌咒说“我再也不要管戴星鸣了,再理他我就是狗。”
下一次胡妙妙几个又来搞事情,温让照样替戴星鸣出头。但温让想,如果是可可他们跟自己同一个幼儿园的话,她也会这样子对他们的。这是一种对熟人的照顾,虽然那时候并不太确定。到一个陌生的环境里面,会下意识的去找自己认识的人,这样子会带来一种安全感,那么这个人在这个时候就会显得很重要。
但戴星鸣渐渐不仅只是“认识的人”。
附小幼儿园的游乐区设施完善,但是滑梯和秋千的数量都有限。每当课间休息,孩子们都会争先恐后地抢占这些有限的位置。一旦有人成功占领,其他未能如愿的孩子便会自发地加入其中,形成一个临时的小团队,轮流玩,直至上课铃声响起。
这种临时的玩伴关系并不稳定。今天和温让一起玩耍的伙伴,明天可能就会因为滑梯和秋千的诱惑而选择离开她。或者,当她们正玩得兴起时,突然有其他人加入,眼见着本来和你好的小伙伴反而和别人玩得特别好。
温让对此感到厌烦。有一天课间,她拒绝了一个女生的邀请,独自坐在板凳上发呆。戴星鸣走了过来,坐在了她的旁边。
“我不喜欢这样。”温让低声说道,“今天和这个人玩,明天又和那个人玩。”
“我也是。”
温让看了戴星鸣一眼,怀疑他有没有听明白。
她提议:“那你看这样好不好,我们做一个约定。我会一直和你一起玩。如果有人要加入,需要我们俩都同意才行。”
“就是说,如果有人想和我一起玩,那……”
“那要我先答应。”
“如果有人要和我们一起玩,我不想呢?”
“那就不和他玩。”
“好。”
“你会一直和我一起吗?”
“嗯,那你呢?”
“我会和你一块玩。”
“我也会和你一块玩。”
为了确认这份约定,他们像所有的孩子一样,伸出了小指,轻轻地勾在一起。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他们异口同声地说道,却又不知道下半句应该是什么。
戴星鸣:“变了怎么办?”
“喝凉水。”温让想了想,补充道,“喝了凉水变成鬼。”
这话不是温让自己想出来的,她挪了其它童谣来用。原话本该是,小气鬼,喝凉水,喝了凉水变成鬼。
温让一直也没弄明白这句话是要告诉小孩不能小气,太小气会气死,还是不能喝凉水,喝了会生病,病死会变成阿飘。
但这不重要。
像无缘由、无厘头的童谣一样,孩子的话通常是不做数的。他们不懂承诺的重量,好的坏的都能忘了。同样一件事,信誓旦旦地拉钩上吊100次,第101次永远能有新内容。上一秒气着说要绝交,切八段,切十段,切无数段,下一秒就能和好。温让并没有期待他们能做到。等再长大一点,却发现原来诺言已经被悄然实现,如顺水行舟,毫不费力。
拉钩以后,基本上每个课间他们都在一块。如果有抢到秋千和滑梯,就一起玩;如果没有,就找别的玩。滑步,猜拳,数蚂蚁,有时候干脆在教室待着。他们守护着因为占有欲作祟而诞生的排他性友谊条款,在轮流坐庄的秋千争夺赛中拥有着最稳定的彼此。
温让回顾过往,发觉“三岁看老”其实有点道理。她自己有些性格特质在很小的时候就可以窥见端倪,比如她强烈的占有欲,对稳定的追求。
后来不知怎么的,也许是戴星鸣的奶奶拿了很多拜过佛的水果来给他吃,戴星鸣的脑袋似乎开光了,一下子变得灵光起来。他不再被别的小朋友欺负了,什么都做得很好。故事讲得好,歌也唱得好,长出了几分人才。老师挑选小朋友准备排练六一的节目,戴星鸣和以往一样,第一个被挑走,但不再像以前一样没过一节课就被退回来。
幼儿园每天早上都要做广播体操,老师会挑当天表现最好的小朋友第二天上台领操。有一次挑中了戴星鸣。在温让看来,领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站在队伍中,还可以看看前面的人做什么动作,领操的人必须得站上主席台,背对着大家,如果忘记动作,那就糗大了。
果然,戴星鸣跳着跳着动作全错了。
人群中传来笑声。
温让很想喊他回头看看,把动作做对,又怕一喊,让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名字,糗更大了。她着急得直流汗。
结果人家愣是做完了,还带偏了下边的所有人。
大家在预备下一节动作的时候,音乐戛然而止。
因为戴星鸣忘记动作后,把之前的动作重复了一遍。
他实在太自信,原本笑他的人,看着大半个操场的人都跟着他做,只会怀疑是自己错了,也跟着他。
温让完全是另一个极端。
她领操的时候,哪怕动作全是对的,也会忍不住一直回头。
戴星鸣不停打手势,示意她快转回去,最后他因为不专心做操被老师牵到一边训斥。
温让有太多不好意思去做的事情。不好意思跳舞,不好意思领操,不好意思当众说话……碰到街上免费给小朋友发气球的,哪怕再想要,也不好意思问对方,可以给我一个气球吗?巴巴地张望一会,默默转头离开。
这些对戴星鸣来说非常不可思议。
他可以一趟一趟地去问,直到别人察觉这个小孩过分面熟,问他是不是拿过了。
他一点也不在乎那个发气球的人的表情,知道自己不能再去拿了,乐呵呵地走回来,把最后一个气球递给躲在边上的温让,数一数战利品,两人一起分。
皮皮鲁和鲁西西的故事里有一个情节,说他们出生的时候,皮皮鲁的胆长得很大,鲁西西的胆却特别小。他们的父母决定让医生为两个孩子动手术,把皮皮鲁多的胆补给鲁西西,让他们拥有一样大的胆,一样大的胆量。
这是戴星鸣告诉她的。
温让读小学时十分功利,除了教科书和作文书,别的书一律不读。戴星鸣有一整架童话书和漫画书。推荐无效,戴星鸣就讲给她听。
他说,可惜现实中没有书上那种手术,不然他也愿意把他的胆量分给温让,这样就公平了。
温让手一挥,让他滚。谁是你妹,不要占我便宜。
戴星鸣笑嘻嘻地滚到她旁边,说自己是认真的。
“请你现实一点,实在一点,从小事做起,比如,先把长的那一半碎碎冰给我。”温让记得自己这样说。
虽然即使她不讲,戴星鸣也总会把长的那半让给她。
幼儿园里除开上课的时间,大部分时候,温让他们的主要活动,是按小组为单位在小圆桌上玩玩具。这些玩具和她家里的都不一样。
和玩具还不熟悉的时候,温让觉得一切都很有意思。直到有一天,戴星鸣打开了一个包装精美的假糖果,里面是一个白色的长条的泡沫块。知道玩具是假的,和看到玩具是假的是两回事。想到精致的包装下面,不过是死板的泡沫块,温让的兴致就不再那么高了。
经过几次换玩具事件后,老师不允许他们再把玩具带到学校里来。尤其是戴星鸣。但是戴星鸣偶尔还是会带一些小东西进来。一天,他把一个玻璃珠一样的小圆球递给温让。那颗圆球是半透明的浅粉色,里面还带着亮晶晶的闪片。
“这什么啊?”
“球啊,你把它丢地上它会弹起来的。”
温让把球抛向地面。
“真的诶。”
她又扔了一次。太过用力了,窗户也开着,球直接飞出了窗外。
温让和戴星鸣跑到窗边,只看到那一颗球弹了几下,消失不见了。那个方向是在幼儿园外边,他们没有办法过去把那个球重新拿回来。
那些围坐在桌子边玩玩具的时间,像那一颗消失的球,明明轨迹清晰可见,在某一个瞬间,却忽然消逝,再也够不着了。
即将升入小学的那个暑假似乎特别漫长。温让去爸妈在的城市玩了很久,回家时觉得快开学了,一遍一遍地问,阿婆只说还没开学,快了。
唱片机里一遍遍放着不想长大。会有人不想长大吗?好像小孩就没有烦恼。温让没有很想长大,也没有不想长大。她很好奇,为什么电视里总说童年是美好的。她坐在凉冰冰瓷砖地板上吃着西瓜,电扇嗡嗡地转,她想,可能长大的世界不怎么美好,所以显着小时候“无忧无虑”。又或许是因为觉得小孩比较可爱,讨人喜欢。可是温让是小孩的时候,也没有很喜欢自己。
戴星鸣出去旅行了。温让跟着小区里的大部队玩。小朋友们热衷于办家家酒。演爸爸,演妈妈,演宝宝,或者来个天庭版的,演小仙女时都要争一争,争得年龄最小的仙女当。这个要当小七,那个就说自己是小八。小七瓮声瓮气地反驳,电视里不是这么演的,只有小七,没有小八,你还是当小六吧。原先的小六不肯了,大家重新排序,等家长喊回家吃饭,还没有分出个究竟。
当时领头的大姐姐后来很早就结婚了。温让收到了她的喜饼,和阿婆一起对大姐姐和大姐姐的妈妈连声说恭喜。过两年,大姐姐回娘家,带着小孩在小区里玩,和温让寒暄了几句。小孩子在玩过家家,她们在旁边聊天。大姐姐说,以前真傻,早知道饭是要煮一辈子的,家务活是干不完的,生的小人是来讨债的,急着过家家做什么,时候到了,是要过一辈子的。是谁给我的洋娃娃,真该死。
无论后来有什么样的感慨,当时的大姐姐什么都不知道,她在那个暑假里抱着洋娃娃,领着一帮小孩玩过家家。而那个印象里似乎很漫长的暑假还是结束了。
报名那天,一群家长们挤在校门口看榜,找自己孩子的名字,看被分在哪一班。温让的阿公准备戴上老花镜,戴星鸣的爸爸认出他,很客气地和他打了声招呼,并且帮他找到了温让的班级。
很巧的是,温让和戴星鸣同班。新学期新气象,新老师新同学。温让和戴星鸣各自认识到了新朋友。
老师让大家按回家方向分开排队。温让和乔霏霏、谢茹正聊得火热,明知自己家和她们不在一个方向,也暂时不想挪到正确的队伍里。
“老师,温让排错了。”戴星鸣举起手,“她和我是一个小区的。”
温让哑然。在大家的注视中,低头灰溜溜地走到他那一队。
温让害怕很多东西,但她不单胆小,只是她那根觉察尴尬这种情绪的筋,好像比其他小孩都更早搭成。
不像戴星鸣,无知者无畏,脑子里永远缺一条。
不,是缺很多条。
戴星鸣还在她边上喋喋不休:“我们家是往银湖方向的,不是西山。温让,你方向感不行哦,怎么把这个忘了?”
温让:“谢谢你哦。”
“哎呀,跟我不用这么客气,应该的。”
第二次调座位时,更巧的事情出现了,温让和戴星鸣成为了同桌。
如果一开始,温让的同桌就是戴星鸣,温让可能感受不到他的珍贵。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在被原先的同桌折磨两个礼拜以后,温让只想说,能和自己的朋友同桌简直是太快乐了。能和戴星鸣同桌真是好。戴星鸣怕不是天使吧。戴星鸣是最好的同桌。戴星鸣好到不输女孩子!
他很安静,他爱干净。他吃苦耐劳,他任劳任怨。戴星鸣不会无缘无故扯别人的辫子,不会在进座位时踩到她的白裤子。他的铅笔盒里永远文具齐全。他不会划三八线,他会在温让带错课本时,替她罚站。最后温让觉得过意不去,站起来说了实话,然后一起被罚站。那天晚上放学回家后,戴星鸣写完作业找她玩,特意和她说,这种时候可以不讲义气的。
春游时,老师为了让队伍整齐一点,在路上安全一些,要求两两牵手。因为队伍是按座位排的,男生一列,女生一列,温让和戴星鸣是同桌,所以很自然的,他站在温让旁边。虽然还是小孩子,大家已经开始有性别意识了,觉得男生女生牵手很羞羞脸,不愿意,又不敢不听老师的话。也不知道是队伍里谁先想出来的办法,把红领巾解下来,一人牵一边。大家有样学样,有牵书包带,牵袖子,还有牵尺子的,五花八门,就是不牵手。
而在老师话音刚落的时候,温让和戴星鸣牵起了对方的手,毫不犹豫。
有眼尖的同学看到了,开始怪叫,一个劲起哄。
他们不去理会。一路牵着手到了目的地,回来时再牵着手回学校。
那时候无关风月,很单纯地就牵手了。太过自然,以致于她自己再去回想都有点惊讶,心里有种莫名的感动。
戴星鸣是一个好同桌,因此温让更焦虑老师会换同桌。
二年级开学重新排座位,老师让大家男生女生分开,按身高在教室门口排队,然后像数豆子一样,两个两个喊进教室坐下。
也就是说,如果两个人都是队伍里的第n个,那就可以同桌。
温让站在队伍里,专心地数数,数自己是第几个,戴星鸣又排在第几个。然而前面的人有的聚在一起讲话,黏在一块,不好确定有没有数对。这边戴星鸣已经到教室里去了。
“老师,我可不可以继续和温让做同桌?我想和温让同桌。”他很坚定。
他们一直是同桌,直到戴星鸣转学。
温让最终没能收到戴星鸣发的同学录。小学三年级,戴星鸣转学了。因为戴星鸣妈妈工作调动的关系,他们全家搬去了梧州。
那一年,温让班上原先的班主任退休了,被返聘到幼儿园做了园长。新来的班主任是一个年轻老师,也教数学。老师姓周,短头发,爱笑,喜欢在课上带大家做游戏,喜欢发书签发奖品,更喜欢在班会课上考试。换了老师,温让遭遇了学习生涯中的第一个小低谷。不知为什么,平常做练习都好好的,到考试的时候,计算题总是会出各种奇怪的错误。很长时间,温让都拿不到一百分。班会课至此成为她最不喜欢的课,比下雨天的体育课还要讨厌。所以老师说这节班会课我们不考试时,温让开心坏了。不曾想,老师紧接着宣布了戴星鸣因为他妈妈工作调动,要转学到另一个城市的消息。
那还不如考试呢。
老师在黑板上写下这节班会课的主题。她写字时总是很用力。粉笔断了,她拿了支新的粉笔,从中折断后继续写。粉笔划过黑板,发出尖锐的声响。
温让总觉得那声音像指甲划过黑板的声音,仿佛是有人抓着她的手,迫使她的指甲在黑板上划过。在这种想象中,酸麻的感觉从指尖爬上她的胳膊,向上爬,越过她的肩膀,从后背蔓延开,袭来一阵恶寒。她攥紧了手心,指甲深深陷进肉里,依赖真实的触觉带来扎实的安全感。
她事先不知道戴星鸣要转学的事情。戴星鸣在掌声中站起来,离开她。他走上讲台站定的瞬间,温让低下了头,不忍心看他。他站在“欢送戴星鸣同学”几个大字前面,后脑勺有缕不服贴的头发翘起。全班的目光齐刷刷聚在他身上。这得多尴尬啊。可怜的戴星鸣。等过一会,温让再抬头看他,戴星鸣对着她笑了一下。去年冬天,他趁温让不备,吃掉她碗里最后一颗车厘子,被温让狂锤的时候,他好像,也是这个表情。
戴星鸣总是很擅长应对这些温让压根没眼看的场面。为了这次班会,老师把她收到的喜糖带来了,大红色的塑料包装,烫着金色的双喜,好几袋呢。温让的后桌凑到温让边上小声说,她早上去办公室交作业,看见每个老师桌子上都有两袋。按他们这边的习俗,发喜糖一般是一份两袋。温让想,周老师可能把办公室其他老师的喜糖也要来了。难道,老师也是才知道戴星鸣要转学这个消息的吗?
接受完大家的祝福,戴星鸣挨桌发喜糖,从袋子里随意抓几个出来,也不看拿了什么糖。发到温让这边,被她瞪了一眼,他默默把手收回去,然后把软糖换成了巧克力。温让满意地点点头。她当时早已习惯了分离,想的只是,巧克力味道不错,还好不是她转学,不然众目睽睽之下独自发喜糖的就是她了。发喜糖之前,老师还会点名,让大家一个个轮流站起来回答:“温让同学就要转学走了,你对温让同学有什么想说的吗?”那该多可怕。
戴星鸣转学以后,温让在一次值日时,走上讲台,伸手扣了扣黑板。指甲划过黑板的触感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可还是不舒服。指尖缩进手心,酥麻的感觉又越过了肩膀。
最开始温让和戴星鸣会打电话,渐渐联系少了。温让爸妈在外地工作,每逢寒暑假,她都会去找他们。戴星鸣回来,温让正巧都在爸妈那里,碰不到。
念到小学五年级时,小区拆迁,温让家搬走了。那年暑假,温让和爸妈出去旅游,她的小狗铃铛被拐走。温让在电话里听闻这个噩耗,首先想到的就是要打电话给戴星鸣。可是发现曾经以为背得烂熟的号码再记不住了,身边也没有他的电话号码。等回家再找,才发觉有些东西在匆忙的搬家过程中遗失了。
房子建好再搬回原本的小区,已经是初三下学期。温让在初中时学习不错,很顺利地保送到家附近的一所重点高中。她卯足劲自学了一整个暑假后,在蝉鸣声中开始了高中生活。军训时,她遇到了戴星鸣。
原来戴星鸣家也搬回来了,只是房子正在装修,暂时借住在他阿姨家。他阿姨家其实离温让那个小区也不远。
照理说,隔了好几年,总该有些尴尬和隔阂的吧。可他们没有,非常自然地重新出现在彼此的生活里,好像就没分开过一样。一起上学,一起放学,经常在一块儿。
温让非常高兴,这一次大家都长大了,什么通讯工具都有了,也有保持联系的意识了,应该不会再失联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
高二时,有一回温让帮文艺委员出板报,留到很晚,学校里基本都空了。
快走到校门口了,温让才想起来书包里装了三本书还没还。
这时候正好碰到戴星鸣。他刚打完球正要回教室。
温让实在懒得走上去,就让戴星鸣经过图书馆时顺便帮忙把书还了。他们约好等下一起吃炸串,温让先去学校门口等他。
温让在门口等了很久,等到夕阳都没影了,他还是没有来。
当时学校里是不允许带手机上学的,温让实在是等急了,干脆直接折回去找他。
路上遇到一个常和他一起打球的朋友,温让便问这个朋友有没有遇到戴星鸣。
朋友说,有啊,刚刚看到他在图书馆那边。
温让谢过对方,继续往教学楼的方向走,经过图书馆时往里走了一圈,没人。
到教学楼也没看见戴星鸣。
最后没办法,先回家了。
打他家里电话打不通,又打算去他家找。
戴星鸣家是那种独栋的小洋房,他爸爸很爱养花,所以整体上非常好认。但那天晚上,不知道为什么,鬼打墙似的,绕了很久,温让越走心里越发毛,就是找不到。温让想了想,他可能会到家里找自己,或者打电话过来,干脆回家等。
他没有来,也没有打电话,没有发□□,什么都没有。
第二天早上第一节课课间,温让到他班上找他,他不在座位上。于是,温让问坐教室前排的一个男生,今天戴星鸣有没有来上课。
那男生诧异地说,你找错班了吧,我们班没有这个人。
温让后退几步,看清班牌。
没错,高一十七班。
温让又走进教室,说没错啊,他不就坐在——温让伸手一指,然后眼睁睁看着一个她不认识的女生在属于戴星鸣的那个位置上坐了下来。
戴星鸣凭空消失了,仿佛这个世界就没有这么个人。
所有和他有关的一切都被抹去,或被扭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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