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葡萄初醅

细细想来,淳于郴也不是没有优点,甚至优点还不少。

这种想法,在穆休翻阅《道德经》之时尤其强烈。

他视老子为知己,但若没有淳于郴,不知他此生会否有与老子相遇的机会。

这样一个人,看不惯,却杀不得。

他不得不承认,淳于郴是一个明主。况且,报仇报仇,说得容易,真的报起仇来,免不了又是一番尸横遍野。兵者,非君子之器。他慈爱的父亲在天有灵,必不愿看到百姓为他受苦。

这个念头,在他心里头越燃越旺时,他却觉对不起父亲,对不起拓跋睿。

一边觉着仇人也是个好人,一边又为自己这样的想法感到罪恶,他已然落得个两边不讨好的下场。

索性就不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该吃吃,该睡睡。

虽然,他并不能逃避多久。

某日,穆二哥与穆休说,既然看不惯淳于郴,既然不肯听从他的话穿汉服束发,为何不同他们奋起反抗,一旦穆家人手握大权,天下便是他们说了算,他便可不必适应世道,而让世道适应自己。

“你说的容易。可我们真能从淳于郴手里把大权抢来吗?”穆休开玩笑道。

不想,穆二哥失望地摇了摇头,意味深长地说:“老九,你看似洒脱,实则是个悲观的人。”

穆休如鲠在喉,欲解释时,穆二哥已离了去。

他并不是害怕淳于郴的权势而一味逃避。

他只是觉得,夺权,改造世道,太累了。欲夺大权,必须苦心钻营,聚集势力,还需平衡各方势力;欲改造世道,必先屈从于世道。不肯入世的穆休并不愿意过这样的生活。

同穆休一样,拓跋睿也在逃避。他日日嘴上说着报仇报仇,却不见实际行动。

拓跋睿迟迟不肯行动,有人按捺不住了。穆二哥、穆三哥、穆四哥、穆六哥、穆十一哥、穆十三哥、穆十五哥等人集结了起来,酝酿着大计。

某日,淳于郴出宫视察新政的实施情况,穆六哥领着一堆不满淳于郴新政的武士去刺杀他。然,性急的穆六哥安排得并不缜密,很快事败被捕。淳于郴不杀他,而下令把他接到宫中,好吃好喝地待着。

穆家众位兄弟想着一同去向淳于郴索人时,穆休又是那句:“要什么人啊,人家在宫里过得还不好吗?”

于是,他再度被人斥为“没良心”。

只有穆二哥,以悲悯的目光看着穆休。穆休大怒着将手里的蒲葵扇掷到地上,比起被训斥,他更厌恶被误解、被同情。

等众兄弟鼓起勇气进宫去索人时,竟见穆六哥对淳于郴一副毕恭毕敬的姿态,甚至劝众位兄弟归降于淳于郴。

穆家兄弟都呆了,直率的大骂穆六哥朝秦暮楚,看过几卷兵书的大叫这是淳于郴的反间计。

但无论如何,这个为刺杀淳于郴而集结起来的群体确实是不欢而散了。

拓跋睿得知此事的第一反应竟是上书撇清自己与穆家兄弟的关系——他说的其实是事实,穆家兄弟刺杀淳于郴之举他确实毫不知情。

但穆休因此更加厌恶他了。

某日,他终于忍不住问拓跋睿,日日把报仇挂在嘴边,为何直到现在,开淳七年了,还是无所行动。

拓跋睿支支吾吾地找了一堆冠冕堂皇的借口,诸如时机不成熟,势力还不够云云。

事实上,他也害怕淳于郴的权势。身为武将,在战场上杀敌千里,但他内里却是个极其懦弱的人。当初淳于郴篡位,手下的武将杀到他面前时,他立刻下马归降。若是穆琛不死,或许他此生都不会对当初的行为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悔意。

他嘴上说着要为穆琛报仇,事实上——至少在淳于郴在位时,他是不敢有所行动的。淳于兄弟早看清了他这点,才敢对他用人不疑。

穆休看清了拓跋睿的本性后,对他却唯有厌恶。

当拓跋睿再一次出现在穆府中时,穆休悄悄地从后门逃了。

慢慢地,他往城门走了去。

他想好了,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淳于郴、拓跋睿在燕国斗他们的,他跑到别处去逍遥自在。

只是,他的逃跑计划也不能那么顺利地实现。

守城的人哪个不认识拓跋将军,认识拓跋将军的又有几个不认识穆家的兄弟,虽然记不住齿序,记个脸还是不成问题的。

他半只脚才踏出城门,就被拦下问东问西的,被问提着大包小包出城的是要做什么。

穆休绞尽脑汁地胡说八道,最后很荣幸地——被送回了穆家。

他被送回穆家后,拓跋睿就带着几个哥哥一起做他的思想工作——都是些陈词滥调。

穆休倦倦然地听着,心早不知道飘到了哪儿。

第二次逃跑,穆休选择了走水路。他事先在水边架好了船只,带上足够的食物和水,拎上大包小包,便登船顺水而去了。

漂到遥远的国度去,他就不用理会燕国的纷争里;漂到遥远的国度去,他兴许就可找回燕国的旧俗。从今往后,归自何处,就让这东流不息的江水替他决定吧。

然,并非万事都如穆休想象中那般浪漫。

漂了不知多久,他发现了一个严肃的问题——他带的食物已吃完了。

穆休猛然大惊,拿起船篙欲靠岸,一个不慎,竟让船篙沉到了水底。他茫然无措时,是过路的一个好心的渔夫帮了他。

“多谢。”穆休对那渔夫说道。

渔夫细细打量着他,却问道:“相公不是本地人?”

“‘本地’是何地?”穆休听出了渔夫说的是中原话,也以崴脚的中原话回道。

“你竟不知本地是何地?”渔夫颇感讶异,“那你还……”

“我从流飘荡,任意东西。”

“相公还真是洒脱啊。”渔夫道,“此地是景国。”见穆休面露惊色,他继续道:“鄂州。”

“我为何会漂到这儿来?”穆休又问。

“你是从哪儿来的?”

“燕国。”

“原来如此。难怪啊。”渔夫道,“燕国那边的地势可比我们景国高,水往低处流,你不知道吗?”

“这样吗?我确实不知。”穆休踏踏脚。

“你连你会漂到哪儿都不知道,你还……”渔夫对穆休极度不理解。

“不知道会漂到哪儿去,才叫‘任意东西’嘛。”穆休道。

渔夫以奇怪的眼神又看了穆休两眼,也不再理会他,打鱼去了。

穆休只得孤零零地坐在水边,望着对岸群邑浮前浦,波澜动远空。

不过几日,穆休就开始后悔自己这般草率地来了景国。在燕国,他还算个权贵,还算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在景国,他就什么都不是,被人知道了身份还可能招来怀疑。

但若回到燕国,他就又要掺和到西燕的内斗里。相比之下,他宁愿留在景国。

他给自己改了个名字,叫蔡襄阳。数年前他阅览诗书之时,就向往襄阳这个地方。至于为什么姓蔡,纯粹是因他看这个姓顺眼。

他把带来的能卖的东西全卖了,又挨家挨户地借钱开了家茶馆。不同于其他自卖自夸的商家,他大力宣扬自家的茶有多难喝。当地的百姓出于好奇心来到他家的茶馆喝茶,最后发现——那茶确实蛮难喝的。

作为一个从不附庸风雅的将门子弟,泡茶什么的着实难为了穆休。他知难而退,卖了茶馆,还了钱,开了家小酒楼。酒楼生意倒是好,但穆休说话不讨巧,不会招揽顾客,又成天一副放浪形骸的样子,景国人见了他的样子大多绕着走,他招不到人帮他,一个人又忙不过来。最后,这酒楼也倒了。

与此同时,还有件更令穆休懊恼的事情——拓跋睿的人找来了。

一见面,他们就说他们为着找九公子费了多少多少努力,拓跋将军如何如何思念。穆休连呛他们的话都懒得说,放腿就跑。

后来他辗转鄂州多地,无论他去哪儿,他那神奇的拓跋大哥的人都能在一个月内跟来。

穆休便靠着商业头脑和坑蒙拐骗的法子赚了些钱后,拿那些钱买了个仆人,日日与那仆人形影不离。

某日,他命那仆人带着他的衣服跑到润州去。那仆人虽然不解,却是照做了。

仆人一走,穆休就戴上了面纱,往景国的国都汴京去了。

这种敏感的地方,他不信拓跋睿的人还敢毫无顾忌地追着他满街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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