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怕。”杨琢镇静地扶着于寒的肩,“有我在。明日,我就去刑部自首,和他们说,你是被我胁迫的。”
于寒已泪眼朦胧:“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知道我为什么恨陛下吗?因为你恨他。知道我为什么恨沈存高吗?因为沈孟礼恨他。”这两问两答,杨琢都一口气说出。
“沈……孟礼?”
“便是沈存高的长子沈恪先。”
“你与他有交情?”于寒略感惊讶。
“有交情?”杨琢就地坐下,视线渐渐模糊起来,任眼前人和记忆中的身影他父亲的身影叠成模棱两可的影像。
天赐四十年。陇西。
又逢中秋佳节。城里,全无欢庆的颜色,取而代之,是一城百姓的忧心忡忡。
“怎么办啊?燕国人打进来了!”不过四十岁的杨父抚着满头银霜,问计于妻子。
他的儿子,年仅五岁的杨器手里拿着一根树枝,半个身子躲在门后头,愣愣地看着他们。
“你问我我问谁去啊!”杨母言罢,跺起了脚,“平时你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天天去赌坊赌博!如今出了事情,倒问我主意!”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计较这些。”杨父长叹了口气,“你能不能别这么不顾大局。”
“我不顾大局?我有主意还待在这里?我们逃不得,家中卧病在床有两个老人,逃走是不孝;却也留不得,家中已无粮米了,邻里的状况不比我们好,城中那些富豪又不肯给我们粮米……”
杨父揭开米缸的盖子,一只小老鼠顺势吱吱吱地爬了出来。他复放下盖子,目露狠厉之色:“要不然,学郭巨埋儿?”
门边的杨器身子一抖。
“郭巨埋儿?”杨母露出可怖的笑,“埋了就一点价值也没有了,不如,与邻人易子而食?”
杨器闻言,手中的树枝应声掉落。未等杨母逼近,他拔腿先跑。
时近寒冬,天气萧瑟。家家户户门前架着铁锅,锅内的沸水浓烟,渐渐在空中汇集,给秋日添了几分暖意。
白雾浓烟里,凄厉的惨叫声此起彼伏,与青石板上留下的回音交织一道,哀转久绝。
看见狂奔街上的杨器,男女老少瞬间化作红了眼的饿狼,几厢出动去抢夺他们的食物。
“饿狼”自四面八方扑腾而来,气势汹汹。年幼的杨器捂着耳朵,又哭又叫。
哭声碎裂里,他自年少的噩梦中惊醒。
身前,一个身宽体胖的中年男子背对着他,傲慢地问他,是谁。
“四堂伯……”杨器挤着眼泪,怯怯地说道,“别把我交给父亲……我不要被吃……”
四堂伯说,好。
于是,四堂伯向杨父过继了杨器作他的儿子。
他给杨器改了个名字,叫作杨琢。
他说——
“玉不琢,不成器。”年幼的杨琢,摇头晃脑地念着书。
四堂婶携着小堂弟,在墙角偷眼看着他,满眼的厌恶无以掩饰。
他也早看到了四堂婶,但他没有唤她。
年少敏感的他,不是察觉不到四堂婶对他的厌恶。
只是,年幼的孩子,只敢小心翼翼地讨好长辈,哪敢与长辈撕破脸皮?
所以,当四堂婶假惺惺地向四堂伯提出,要送杨琢去上私塾时,杨琢当即回道,不用,不必。
四堂婶笑开了花。四堂伯劝了他几句,因他“主意已定”,也不做勉强。
众人离去后,唯有杨琢怔怔地立在原地,零落残魂。
不用,真的不用。他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道。
永康六年,做生意的四堂伯带着一家老小来到了京城。
到达京城的第一天,四堂伯就做错了事情。
“你怎么能把东西堵在这里!这儿是什么地方!这儿是沈家的后门啊!”一名老汉咧咧地骂着四堂伯。
“沈家的后门就堵不得吗?”循着声音,一名与杨琢年龄相仿的孩子走来。
“去去去,小孩子懂什么。”老汉不耐烦地驱逐着那个孩子。
“怎么不懂!”孩子的声音清脆而稚嫩,“我是沈家的孩子。”
他这番话,显然比老汉的话更惹人注意。四周的人纷纷将目光放来,议论纷纷。
老汉和四堂伯打量着孩子上下的衣着,有些信服他的话。四堂伯立即将堵在沈家后门口的货物搬走。
不想,沈家的孩子竟急了,一把扯过四堂伯:“怎么!为什么把东西拿走!沈家的后门就堵不得吗!”
四堂伯愣了。老汉愣了。杨琢愣了。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了。
在书香四溢的京城,杨琢时常学孟轲在学堂私塾跟着童子读书。
在一众读书的孩子里,沈家的孩子是行为举止最为古怪的一个。每天,他牵着妹妹的手,来到私塾,却不听先生授课,也鲜少与同窗交谈,只自顾自地读着自己带来的书卷,虽在室内,犹在世外。
有一次,沈家的仆从跟来了,他对着沈家的孩子,叫道:“大郎,你回去吧!郎主已为你请了更好的教书先生了!”
沈家的孩子一把将跟来的仆从推倒在地,转身走进了私塾。
杨琢在旁静静地看着,暗说沈家的孩子真是个坏性子。
沈家的孩子此时也发现了杨琢,他无言转身,一双眼睛,像是开阔的明湖。
“所以,你就这样结识了沈恪先?”于寒问。
“不算结识的结识。”杨琢拈着手指,“后来,他给我送过很多东西,给我送过书,给我送过字画——我从来没敢把一样带回家,全部拿去当铺典当掉了。但是,他从来没有问过我的名字——连我的面庞都没有仔细地瞧过。”
“很像他,沈大郎向来是个傲慢的人。”于寒道。
“你只想说这个?”
“你不觉得,他对你,有些像是……施舍吗?”
“施舍?”杨琢似笑非笑,“起码,我还值得别人施舍我!”
“我竟不知道,你是这样的人……”于寒言罢,又问道:“后来呢?”
“后来,我四堂伯又离开了京城,无数年后,我上京科考又回到了京城来,又遇到了沈孟礼。不过,他不认识我。”杨琢似乎说得极其轻松。
“他不认识你是……”于寒瞅了瞅杨琢,终是没有继续说下去。
“再告诉你一件事情,萧白年是我杀的。”杨琢说得淡然,“理由很简单,因为你恨他。”
“我恨他?”于寒念念着这句话。“只是瞧不起,没有恨。对陛下也是一样,我虽然不喜欢她,但我从不恨她。因为,我对他们从未有过期望。”
“没关系,我恨她就够了。”杨琢说话的语气一如平常般镇静,“她手下的胡爱众,逼死了沈孟礼。”
“所以,你操纵了我安排的刺客,让他们诬陷胡御史……我想杀死陛下,可我没想过嫁祸他人,好汉做事好汉当。”
“你那不是好汉之举!你是在学许褚赤膊上阵!”杨琢隐怒,“我不那么做,以陛下的心性,景清的下场就是你的下场!”
于寒无言以对,怔立良久,他搬了张椅子,在杨琢身前坐下:“跟我说说,你是怎么杀的萧白年?”
“多亏了你。”杨琢笑道,“我正愁找不到时机动手时,你把他的汤药抢了来。我于是拿指甲抠了些砒霜,为他将汤药端回时,拿指甲轻轻一触汤面。”杨琢伸出手指,“这砒霜就下到他的醒酒汤里了。天明时候,我将剩余的砒霜粉放到了宽袖中,与你坐在池塘边交谈时,时而将宽袖点点水面,于是有少量的砒霜粉被我撒到了水中;如此,多个几次,我就处理掉了全部的砒霜粉。”
于寒听得一愣一愣的。许久,他才缓过神来:“你没想过荆郎中吗?他是多么好的一个人,却因为你的陷害,英年早逝……”
“只能说,他运气不好。”杨琢冷笑,“我为何要在乎他?我只在乎我自己和我想在乎的人,其他人的生死,又与我何干?”
于寒心头一凛,不住地摇头:“你既然这样想,为何平日里还作出一副勤政为民的样子?”
“你以为,我勤于政事,是装的吗?”杨琢语气漠然,“不过是因为,勤于政事的时候,我不再会有空虚感,不再会有寥落感,不再会有寂寞感。”
“空虚、寥落、寂寞,可是因为心怀不安?”
“不可能!”杨琢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这三个字,“让我为无关人等的性命愧疚,不可能!”
于寒连连后退:“我从来没有认识过你,我从来没有认识过你……”
“不必忧虑了。”杨琢复又说道,“明日,我会到刑部自首,告诉他们,是我胁迫的你。”言至此处,他咧嘴,放肆地笑了:“我的罪,就算不够诛九族,也够诛三族了吧!我要告诉陛下,我生身父母是谁,朝廷一定会派人把他们抓来杀之灭口的吧!还是,他们早就死了,在战乱中死了!那还真是便宜了他们!”
于寒缓缓合上了眼:“可我不是你,我不能连累我的家人,我不能……”
他睁开了眼,狠狠地向桌角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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