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色初上柳梢。天水楼。
“庄姑娘,我们赵掌柜不在。”门口的陈小二见到徽瑶,忙道。
“我们姑娘有说是来找赵掌柜的吗?”徽瑶身后的翠绡问。
“没……没有。”见徽瑶朝楼上走去,陈小二急急跟上,“庄姑娘,您要些什么?”
“醒酒汤一碗。”徽瑶轻笑。
在窗纱上,她看到了赵缵的影子,于是不顾礼节地推门而入。晨曦,拖长了她的影子——自门口直到赵缵身前。
“我不会借酒消愁,更不会醉。”开门声响起的那一瞬,赵缵望着窗外对她说道,“庄姑娘,你低估了我的理智。”
“不会做不理智之事便好。”徽瑶挤出了一个不像笑的笑,“只是,举杯消愁,固然是愁更愁。那么,不敢举杯消愁,一刻都不敢离开真实生活的人,是不是更加可悲?”
“烈酒壮胆。胆子一壮,就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了。”赵缵似叹非叹,“所以我不喝酒,不做借酒消愁之事,这样便不至于做出不该做的事情。”
徽瑶悄然在他对面坐下:“除了这些话,就无其他话与我说吗?”
“嫁给了太子殿下,当承宠时便承宠,不要以我为念。”
“我亦是理智之人。”
赵缵目光微闪:“想争权时便争权——但势力不够时,隐忍为先,不要做无谓的反抗。”
徽瑶的眼波凝固了:“这种话,大概只有你会对我说……你也是,不要为了我,放弃你珍爱的任何东西,早日给天水楼找一个女主人吧。”
赵缵猛地仰起头,再低首时,目中波光粼粼,他伸出手,手在桌中央的茶壶把上滞留了片刻后,又缩回了手:“庄姑娘忘了吗?我克妻呢。哪家的人敢把姑娘嫁给我?你有远大的抱负,跟着我这样懦弱平微之辈,怕是只得碌碌一生。今日,做个了断吧。”
他走到徽瑶身前,看到她的眼睛里,映着他的影像:“我没有成全你的本事,亦没有成全你的勇气。相识一场,我何幸。你快些走吧。现下时辰尚早,行人尚少。等早朝以后,天水楼的生意便忙了起来。你身为未来的太子妃,在此与我共处一室,怕是惹人遐想。所以,庄姑娘还是快些走吧。”
他轻轻把酒杯往桌上一砸,它的外壁依旧精致无暇地洁白,只是,洁白的里子亘着一条丑陋的裂缝,从杯底歪歪扭扭地蜿蜒而上,像一条断裂的树根。
他怅望窗外江头许久,思绪全然淹没在滔滔的江水声里。人进人出,屋内只剩他一人———他全无察觉。
凝眸处,街头已飘起了雨。
细雨如丝。细雨如发。细雨如愁。
雨丝里的风片,把徽瑶的眼眶吹得殷红。
她一步一步地前行着,不知自己走了多久,走了多远。在雨势渐大、行人四散的时候,她却甩开翠绡的手,独自冲到无边无际的细雨中,发丝凌乱如飘扬风中的柳丝,步伐豪迈坚决似投江的烈女。
“姑娘!”翠绡一步一踏水地跟上了她,手里持着一圆樱草色的伞。
终于,她跟上了徽瑶,用伞替她挡去了天上的水珠。可还是有一滴晶莹的水珠,自徽瑶目中溢出,碎在了她手上——比雨水烫得多。
一主一仆行走在伞下,谁也不说一句话。
片刻后,翠绡才告诉徽瑶,这伞,是天水楼的。
“不必还了。”徽瑶苦笑道。
翠绡愣了片刻,才答道:“是……”
雨水,散作她面前一张遮住视线的珠帘。徽瑶蓦一转身,看到了赵缵的青衫闪在雨水中,像出没江上的渔火。她渐渐前行,一步一回望,一步一转身,直到他的身影被雨水淹没。
暮色渐浓,雨意未消。平芜尽处,春山似和泪谢娘;楼台栏杆,扶疏花草如泣如诉。
“姑娘,您还不睡吗?”翠绡问。
“梦难成,恨难平。不道愁人不喜听,空阶滴到明。”对着帘外风雨,徽瑶诵道。
有小丫鬟通报说,夫人来了。
徽瑶平复了心绪,对庄夫人见礼:“母亲。母亲到来何事?”
庄夫人抚抚徽瑶的纤纤手,无声。
“既然没事,母亲就请回吧。”徽瑶淡然。
“你还是想赶我走?”庄夫人似笑非笑,“你今早外出了一趟,回来后,便把自己闷在房里不肯出来。你还好吗?”
“我……”徽瑶一笑,“我能有什么不好的吗?”
“你若是想哭,就哭出来吧。我是你娘,你有心事,不对我说,还能对谁说呢?”
话音未落,徽瑶就抓住了庄夫人的袖口。哭声未闻,衣袖先湿。庄夫人深闭目,抚抚徽瑶的手臂。
不一会儿,徽瑶就收起了她的眼泪,直立起身:“母亲不必为我担心。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一切事情,我自会自己担着。我也不会做傻事,不会轻易地出击去对付敌人。你与父亲也不必牵挂我,多享些清福吧。”
庄夫人闻言,眼角抽了起来:“你总是那么要强,那么孤勇,什么事情都只憋在心里,自己担着。日后你出嫁了,当如何是好?有谁能替我继续照顾你?”
“我不需要任何人照顾我。”徽瑶吸了口气,眼泪也随之回到了眼眶里,“女娲补天时,又靠过谁?我一个人也可以照顾好我自己!”
这一下,庄夫人却像个孩子一般,往徽瑶的怀里扑,又是一阵哭泣。徽瑶不语,静静地坐着,以不言不语给予她母亲安慰。
如今风雨西楼夜,伤心岂独庄徽瑶。
“我不要嫁人!我不要嫁郭北!我心里只有何郎!”屋内所有能摔的物件,无不被沈存高长女沈盈掬摔成一地狼藉。
“闹什么?”彭夫人带着一众娘子大张旗鼓而来,“盈月那边才闹完,你这边又跟着闹,真是不让人省心。”
“母亲。”沈盈掬抱住彭夫人,涕泗纵横,如泣如诉,“我求求你了,帮帮我,我不想嫁给郭北,我不想嫁给郭北,我答应过何郎,我会为他守一生,不会再嫁的……”
“嫁与不嫁,都不是我说了算的。”彭夫人移开沈盈掬的手,不咸不淡地说。
“盈掬,你怎么这般不懂事?”沈盈掬的生母罗娘子斥责道,“你没认清你的身份吗?你是庶女!庶女理应是联姻的工具!”
罗娘子这话,令彭夫人心生满意。但对沈盈掬而言,无异于火上浇油。她并不听劝,闹腾更甚。
五颜六色的尖利碎屑,向彭夫人脚边飞扬而去。
“夫人小心!”忠心的丫鬟护着彭夫人连连后退。
“你爱嫁不嫁!夫人,我们不必理会此逆女。”罗娘子对彭夫人恨恨道。
于是,只剩下沈盈掬一人,独自对着空荡荡的雨夜。再声嘶力竭的哭嚎,在倾盆大雨中也显得微乎及微。她哭累了,就怔怔地坐在床头,水灵灵的眼睛反射着灯影。
模模糊糊地,她听到了几个丫鬟的窃窃私语。
“大姑娘与何公子情深义重、矢志不渝,丞相怎么舍得让大姑娘再嫁呢?”
“丞相才不管大姑娘的感受呢,对他有好处才最重要。”
“唉,寡妇门前是非多,丞相不愿让大姑娘孤苦地过完这一生,才为大姑娘找的婚事,你们何须把一切都归为是丞相的错?”
“谁给你们的胆子,在这议论主子的是非!”一道男声慵懒却带着怒意。
沈盈掬似有所动,蓦地起身。
随着木门的打开,几滴细雨顺着伞留下,落在了毯上。
“阿哥?”见到来人,沈盈掬不知是惊还是喜。
“是我。”沈恪先对她露出清朗一笑。
“阿哥。”沈盈掬欲笑还哭,“原来,我不是没人关心的东西,还是有人在乎我的。”
“你是没人关心的东西又怎样?我不也是吗……”沈恪先低语。
沈盈掬面色顿时凝固了住。沈恪先为沈盈掬递去擦拭眼泪的绣帕,一时竟讲不出一句话来。
“尔之远矣,民胥然矣。尔之教矣,民胥效矣。此令兄弟,绰绰有裕。不令兄弟,交相为愈。”沈恪先忽而吟道。
沈盈掬面露苦笑,随即跟着沈恪先吟道:
“新台有泚,河水弥弥。燕婉之求,蘧篨不鲜。”
两人的声音夹杂一道,一同被雨夜所浸湿。
传说中的恶女配上线^o^
(1)出自司马光《西江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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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雨中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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