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城郊,最冷清的地方,莫过于通天寺。
通天寺不是没有热闹繁华的时候。
通天寺建于景初德宗年间,由位高权重的世族江氏与卜氏所建。景世宗年间,世族覆灭,由世族建造的通天寺便也落了个惨淡收尾。
庄家姐弟到来时,见到的那所清静的庙宇,被灰蒙蒙的色调所笼罩。与周旁的绿杨芳草,仿佛不在同一个世界。
“施主。”悟生和尚——这所寺庙唯一的和尚,双手合十,对面前两个戴斗笠的人见礼道。
“这般冷清的地方,悟生住持坚持留在这里是为了什么?”庄瑜瑾问道。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悟生和尚似答非所问。
“为何坚持?这答案自是该留给有缘人。我们此等凡夫俗子,是不配知道的。”徽瑶莞尔道。
庄瑜瑾木然,在徽瑶的提醒下,不再与悟生和尚闲叙,直向寺庙后院而去。
“你们来得可真早?倒叫我久等。”亭亭如盖的青树下,一男子探出脸。
那张脸,着实算不得俊俏,却也绝对算不得丑陋。他的眉毛像两弯银钩,狭长的眼睛里有烁烁光芒,整张脸上尽是风霜雨雪打击的痕迹。见到庄家姐弟,他似笑非笑。
“是我们的不是,让胡少卿久等了。”徽瑶赔礼道。
“庄大姑娘?”胡爱众眼睛一眯,“可否摘下斗笠,好让我一睹你芳颜啊。”
徽瑶伸手摘下斗笠,动作极为利索爽快。娥眉似淡墨,双目含静水。胡爱众不由叹了句:美人。
只是,对于这样的徽瑶而言,称她“美人”,无异于是对她的亵渎。
庄瑜瑾见此,也跟着摘下了斗笠。他生得一双和徽瑶一样明亮的眼睛,纤眉如月,面容白净,若是身为女子,必定沉鱼落雁。
“庄大姑娘,你着实是个不凡之人。从你这双眼睛,就能看出来。”胡爱众似含欣赏之意,“好在,你是女儿身。不然,你若入仕,必是我一强劲对手。”
“再如何,也不及胡少卿。这么些年,我还没见过第二个人,能让沈家吃瘪成这样呢。”徽瑶笑道。
“胡少卿好像,很讨厌沈家?”庄瑜瑾问道。
“当年,我因与沈家党羽,如今的户部尚书万举一言不合,被贬至百越文身地。该地穷乡僻壤,闷热不堪,我的发妻连同幼子皆先后病死。若不是沈家,我早该扶摇直上,何以在那里受那么些年的苦?”胡爱众恨恨道,“我花了多少银子,在吏部疏通的关系,才换来此次回京。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他又转向徽瑶,略带深意道:“庄大姑娘,庄郎中,你们这般聪明的人,应该明白,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吧?”
“沈家是可恶。我们与沈家,的确算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徽瑶语气骤然加重了几分:“但我更明白,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庄大姑娘这是何意?对待沈家,难道不该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胡少卿该知道,我与孝成郡主交好吧?可我听闻,你有意杀害郡主嫁祸沈家,从而激怒范栩、范立等人彻底与沈家撕破脸皮,你就好渔翁得利……”
胡爱众拍拍胸脯:“我先前与庄大姑娘不甚熟悉,对于生人,我向来是心狠手辣毫不留情的。如今看来,我与庄大姑娘颇为投缘,庄大姑娘的亲人,便是我胡爱众的亲人。庄大姑娘的朋友,便是我胡爱众的朋友。”
“胡少卿这话,倒叫我与阿姊惶恐不已。”庄瑜瑾道。
“可是,我们要如何才能相信,你说的这番话便是真话?”徽瑶踱步,问道,“若是你再伤害我重视的人,当如何?”
“任凭庄大姑娘处置!”胡爱众举手,信誓旦旦。
“胡少卿说笑了,阿姊有何资格处置你?”庄瑜瑾道。
“庄大姑娘会有那资格的。”胡爱众笑道,“你可知,我为何要设计令沈盈月御前失仪?”
徽瑶和庄瑜瑾不作答,静候胡爱众的下文。
“庄大姑娘没听说过吗?陛下可有意趁此次静成公主宴会,考量京中众闺秀,为太子殿下选一位元妃以及几位侍妾。
“本来啊,沈盈月与太子殿下青梅竹马,又有沈存高这个权倾朝野的父亲做她后盾,太子妃之位非她莫属。现在,啧啧,一切可都说不准了。”
徽瑶骇然大惊,勉强维持着面上镇定的神色,心里有些怅然与害怕,竟又有些——期待……
对权势的期待。
“庄大姑娘,日后进了东宫,乃至母仪天下之时,别忘了曾在陛下面前替你说过不少好话的我啊。”胡爱众又说。
“胡少卿太高看我了。”徽瑶克制着不让声音颤抖,“你就坚信,我能斗得过沈后?”
“无论如何,再差总好过让沈盈月做太子妃。”胡爱众道,“庄大姑娘,胡某这般信任你,你可别让我失望啊。”
树影下,他拍了拍徽瑶的肩。
忧心忡忡几日后,终于有宫里的内侍过来传圣旨。
“……太常寺卿庄籍长女庄徽瑶,年芳十八,毓秀名门,贞顺柔静,懿德高轨,澧兰沅芷,德音孔昭……”庄家大堂,一内侍对着跪了满堂的人念着冗长的圣旨。
阎娘子难掩惊色,瞥了一眼庄夫人与庄籍,见他们皆仪态端庄,波澜不惊。徽琬跪得膝盖疼,却不敢在此时造次,生生忍耐了住。
“……着赐庄徽瑶与太子于下月初八完婚,鸾凤和鸣,以勖朕心。”
神情恍惚的徽瑶,终于听明白了最后一句话。
“臣女庄徽瑶,接旨。谢主隆恩。”她端的是温和有礼的姿态。
“恭喜庄大姑娘。”那内侍拱手道。
“公公可留下喝盏茶?”庄籍谦恭地笑。
“不必,咱家还要去沈家宣旨呢。”那内侍道。
“去沈家宣什么旨?”徽琬忍不住问了出来。
“这沈丞相,替他守寡的长女向陛下求了桩亲事,对方是新秀才俊郭北。”那内侍切切道。
听到“郭北”这个名字,庄瑜瑾讶异之色难掩。
“多谢公公告知。”徽瑶行礼道。
那内侍走了,一同带走了庄家肃穆的氛围,留得一片愁云惨淡。
“姊姊不要嫁人……徽琬不要姊姊嫁人……姊姊要永远陪着我……”嚎啕大哭的徽琬侧在徽瑶膝上,像一只小猫。
“傻姑娘。”徽瑶揽她入怀,抚抚她的背,嗔道。
“徽琬,别闹了。”阎娘子劝道。
“她想闹就闹吧,反正以后,我也看不到她闹了。”徽瑶柔声道。
“陛下这是闹的哪一出?”阎娘子问道。
“看来,静成公主生日宴上沈盈月御前失仪一事,陛下嘴上说着不计较,心里还是颇为介怀的。”庄夫人猜测道。
“唉,太子殿下与沈家大姑娘情投意合,徽瑶过去怕只有被冷落的分哪。”阎娘子叹道。
“别说这些了。”主位上的庄籍看向徽瑶,眉头一紧,“你们都散了吧。徽瑶随我来。”
见庄籍引着徽瑶步履款款向堂外而去,徽琬忽叫道:“我随姊姊一起去。”
“我也去。”庄瑜瑾坚定道。
“你们跟过来无益。你们放心,我是徽瑶亲爹,能对她做什么吗?”言罢,不再理会身后的徽琬与庄瑜瑾,领着徽瑶向书房而去。
“你们都出去吧。”一进书房,庄籍就连忙屏退侍候的仆人。
“父亲……”
庄籍从书架上取下棋盘:“徽瑶,与我下一盘棋吧。”
徽瑶应下父亲的要求。
棋局始。不过多时,庄籍便败下阵来。
“你终于能赢过我了。”庄籍含泪而笑,“布局的本事,是越发好了。”
徽瑶抚着他的手臂:“还要多谢父亲教养有方。”
“你与胡少卿,是何关系?”庄籍揽过她,“他是你布局的哪一环?”
“无甚关系。”徽瑶答道,“我纵有天大的本事,也不敢害父亲。”
庄籍眉头一松,继而问徽瑶:“徽瑶,你说,这胡爱众究竟是不是沈家的人?”
“必定不是。”
“那郭北呢?”
“我在天水楼听到过关于此人的传闻。”徽瑶道,“传闻他十二岁考上科举,却似乎有意避世。为三个姑姑各守了三年孝后又为叔叔守了三年孝。沈丞相的党羽万尚书知此,亲自去郭北的家乡寻他,郭北因而欣然入仕。
“又有传闻说,万尚书当年劝沈丞相将胡少卿贬至荒僻之地,就是有意让胡少卿腾出位置,再让郭北顶上。从某个角度看,他们也算是仇敌。
“近来京中发生的许多事情,如沈四姑娘在静成公主生日宴上失仪,以沈丞相的心机与势力,怕是已怀疑到胡少卿头上了。但他权衡利弊后,终是除人不得。在这个关头为他守寡的长女提亲,便是有意拉拢郭北,扶持势力牵制胡少卿。”
“那你以为,此局可解吗?”庄籍把棋盘上的棋子放回瓮中。
“天下哪有解不开的局?敢问父亲,想解哪一环?”
庄籍沉吟,门外隐隐索索的躁动隔着门帘,传入庄籍耳中。
“你们都进来吧。”庄籍忽对门口叫道。
门被推了开,徽琬应声而入,对徽瑶粲然一笑。庄瑜瑾见状,无奈地走了进来,对着庄籍和徽瑶,讪讪地笑笑。
“姑娘究竟是什么意思?”翠绡不解地问徽瑶,“你想解哪一环?”
“哪环都可解,只要你豁得出去。”徽瑶在棋盘上摆弄着棋子,“无涯说,我是她见过的,最善弈棋的人。确实,除了父亲,我还未见过他人在棋盘上赢过我……”一行泪水,在脸庞上划过歪歪扭扭的痕迹,“仲承……赵仲承……”
翠绡明白徽瑶哭泣的原因,却只能愣愣地摇着手,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
“我还欠他一个告别,明日,便去把告别之事做了吧,算是一个了断。”徽瑶淡淡地说。
(1)阿姨:古代子女对父亲妾室的称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香冷入席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