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宣暨旻一手搭上了赵缵的肩,饶有兴致地问道。
赵缵幽深的眼眸中所带着的一切犹豫、斟酌,统统融化在了宣暨旻灿含惊雷的目中。
“麾下以为,范老将军一案是谁的手笔?”赵缵先问道。
宣暨旻目光滞了一瞬:“说谁是主谋都有说不通的地方,但我以为,十有**是沈家。”
“这便是了。”赵缵垂手道,“将军揣测是沈家,是因沈家是此事中最大利益所得者吧。”
宣暨旻颔首,算是承认了赵缵的话。
“可若是将军拿了这兵权,此事中最大利益所得者,可不就是,将军您了?”赵缵微微低首,只目光依旧停留于宣暨旻身上。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要是拿了兵权,朝中会有人怀疑我才是范栩案的主谋?”
“不止如此。沈丞相此招,与他嫁女胡爱众如出一辙。”赵缵道,“他看不明白,麾下到底是哪派的人。但麾下既答应了与郡主的婚事,怕是不会依附于他沈丞相。沈丞相主动提出令麾下掌兵权,麾下若拿了兵权,就是接受了沈丞相馈赠的利益。非沈党之人不会令麾下与他们为伍。麾下与沈党又少交集,沈党之人见丞相如此偏爱麾下,乃至放弃自身利益提拔麾下,少不得嫉恨不满之人。如此一来,麾下在沈党间便无以立足。而麾下在朝中的势力与名望,尚不足以自立,即使得到了兵权,军中依然有张璟等沈家党羽。那么,麾下就只有一条路可走……”
“紧紧抱住沈存高这棵大树。”宣暨旻抢话道。
赵缵以武将行礼的姿势,单膝跪于地,郑重其事地劝道:“将军,这兵权要不得啊!”
宣暨旻嘴角上扬:“好在,太子殿下不是永康帝。我以无德无才之名,上交兵权,想必他不会多加为难我。”言罢,他微蹲下身,搭上赵缵的手扶起了他:“仲承今日怎么对我这般见外?”
“非是见外,人多口杂,终归该谨慎些,以免给宣兄招惹麻烦。”赵缵答道。
“仲承这般为我着想,我该如何谢你?”
“将军平安无事,就是对我最好的谢礼。”赵缵机灵道。
“你说,你未居庙堂之上,就这般了得。若是登了庙堂,当如何?”宣暨旻意味深长地问道。
“宣兄抬举我了。”赵缵心头一凛,“小民此生之愿,不过如齐国鲁仲连。”
“你若是鲁仲连,那我可否做你的田单(1)?”
赵缵似有所动,沉吟半晌,才道:“宣兄若有难,缵必当鼎力相助。然,宣兄之才,当远胜田单。”言罢,就听得宣暨旻的大笑声响起在身前。
“掌柜的?”赵缵甫一出门,随川、傍阴便迎了上来。
赵缵缓缓走来,步履沉重,仿佛身上背着千斤重的行囊。
视线模糊中,京城的老街道恢复成焕然一新的模样。
红颜未老的赵陈氏,三千青丝绾成简单的发式,她的左手牵着才十四岁的赵缵,赵缵的左手又牵着才四岁的弟弟赵纫。母子三人,就这样呈阶梯状地移动在人群往来的街上。
“娘,我们要去哪啊?”赵纫终忍不住问道。
“去叔叔家住几个晚上。”赵陈氏咽泪装欢。
“娘跟我们一起去吗?”
“娘不去,娘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阿纫如果听哥哥的话,不捣乱,娘就早点去接阿纫。”
“听到了没有,听哥哥的话。”赵缵伸手拭了拭眼角,故意凶道。
十四岁的赵缵,少年老成的赵缵。
十四岁以前的赵缵,从未发现,原来从京兆府到天水楼的路,是这么漫长。
天水楼新换了个牌匾,古色古香的清新碎花点缀于月白的底色上,松花色的“天水楼”三个大字如怪石奔秋涧。
他的记忆,随着牌匾上的一道道细碎裂纹无功而返。
赵缵微微一笑,迈步进入天水楼。
“你们说,这是不是奇事啊?”大堂内,阎进财对周遭的几位客官插科打诨道。
“果真是奇事!”客官拊掌道,“这都可以写一个话本出来了。”
“这事真的假的?”有人质疑道。
“他们回来时,人都瘦了一圈,身上还带着伤,我看哪,不像假的。”阎进财道。
“什么奇事?”赵缵插入几人间,“怎么也不跟我讲讲?”
“这个故事啊,说来话长。”阎进财摇头晃脑,“这,得从两年前讲起。”
阎进财娓娓道来:“两年前的某一天,是黄道吉日。我正在绸缎庄里算账,突然啊,跑进来两个衣衫褴褛的小伙子,大的自称童溯,小的自称童洄。兄弟两个说是落魄的商人子弟,来京城讨口饭吃。我这个人哪,啧啧,最是心软,看他们这么可怜兮兮的,就收留了他们。”阎进财时高时低的语调惹得众人忍俊不禁
赵缵极力掩饰自己的惊诧与怀疑,静听阎进财的下文。
“这童家兄弟两个人哪,干起活来勤快的很,我也喜欢他们喜欢得紧哪。可今年三月初七前后,我接连几日不见他们人影,问手下其他人,却没人知道童家兄弟到底跑哪里去了。你说这是怎么了?见鬼了不成?”他将脸凑近听故事的众人面前,未等他们答复,先摇摇头,哈哈大笑:“当然,不是啦。
“直到几日前,他们才回到绸缎庄!我问他们去了哪。他们说两个月前某日黄昏他们一时兴起,上街去买糕点,却在街上遇到了一伙抢劫的黑衣人。哎呀呀,这群黑衣人一个个拿着刀,凶神恶煞的,要他们的命不成!怎么办?他们害怕极了,只管逃,一直逃到了城郊。
“他们逃到了山上去,那天色啊,暗得真叫一个恐怖,伸手不见五指啊。”言至此处,阎进财张牙舞爪地吓唬听故事的人,“忽然,他们一脚踏空。完了完了,掉下悬崖去了!黄泉路将至了!他们马上就能见到列祖列宗了!唉,苍天还是眷顾好人的。崖下一根粗壮的树枝横断了他们去鬼门关的路。你看,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他们哪敢轻举妄动啊,一个不稳,真掉下悬崖去,就要去见列祖列宗了!可是人是铁饭是钢啊,没有吃的他们怎么办?他们啊,只能靠啃树皮,饮朝露勉强维持体力、生存下去。你们说,他们活下来了吗?”
众人各相看了一眼,及其配合地保持沉默,一副猜不着期待着最终答案的样子。阎进财不住地拍掌:“当然活下来咯,不然我怎么知道的这事啊?几日前,一个好心人经过,那人啊,定是观音菩萨转世,生得一副菩萨心肠,二话不说就把他们拉了上来。他们这才逃过一劫啊。
“怎样,是不是奇事?”阎进财得意地问赵缵。
“是……确是一大奇事。”赵缵嘴上敷衍着,心早已飘到了九霄云外。
“奇事!奇事!这都什么鬼档子事!”账房内,陈小二激动地大拍桌案,“怎么哪里都有那童溯童洄的事啊?”
“这件事情太过蹊跷了。”赵缵在屋内来回踱步,“三月初七前后……”
范栩出征,是在三月十四。几日前,又离范栩回朝的日子所去不远。这,真的是巧合?
那日他赶走童溯童洄时,他们已承认自己是西燕人,且根据他们话语,可推断出他们幕后之人来头不小。那么,十有**,童家兄弟是来自西燕的细作。
可是,他们与范栩案,究竟有何牵扯联系?
带着重重心事,赵缵又回到了天水楼大堂,不料却在最不想见人时见到了他最不想见的人。
“赵掌柜好啊。”蔡襄阳甩甩衣袖,跟赵缵打招呼。
“好。”赵缵毫无兴致地与蔡襄阳打招呼。
“我看赵掌柜,似乎有心事?”
“与你何干?”赵缵极少对人这般刻薄冷淡,唯蔡襄阳是个例外。
“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在想什么。”蔡襄阳深沉一笑,“童溯童洄,是吗?”
“你……”赵缵盯着蔡襄阳,映入眼帘的,却是他一双懵懂无知的真诚眼睛,“你都知道些什么?”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的诚意呢?”蔡襄阳道。
赵缵连忙打开柜台的抽屉,从中摸出几锭碎银。
“就这些?”
赵缵毫不吝啬地又摸出了几锭碎银,任其银闪闪地暴露在桌面上。
“钱财乃身外之物,我从不稀罕这些东西。”蔡襄阳悠然地抚抚头发。
“我们赵家库房里放着一幅王维的字画,可是真品……”赵缵又道。
“一张破纸,我拿来有何用?”
赵缵作势要下拜。
“我又不是什么皇亲国戚,你跪我干什么?”蔡襄阳踏踏脚。
赵缵沉思片刻,道:“日后,天水楼你随便来,点什么菜都免费!”
“你是想让我被你这群伙计骂死吗?”蔡襄阳瞟了眼愤懑之气填满脸的陈小二。
赵缵微怒:“你到底要什么!”
蔡襄阳拿手头的扇子挑起赵缵的下颌,笑意不减反增:“赵掌柜稍安勿躁,我只要你的诚意。”
自认好脾气的赵缵终于火山喷发,一把推开了蔡襄阳的折扇:“你真的不是来挑衅我的?”
“你觉得是就是吧。”
“够了!随川,送客。”赵缵怒气腾腾地说。
“不用劳烦赵掌柜的人。”蔡襄阳将头发甩自肩后,“我自己回如云楼。”言罢,朝门外飘然而去。
坐于柜台的赵缵,怒气渐消,想起童溯童洄的事情,满心被后悔所占据。他猛地跑出门外,熙熙攘攘的人群拥挤在街道上,如万鲤过江,却不见一人造型奇异、披头散发。
“随川,随我去趟如云楼!”赵缵道。
然而,此行他却吃了碗闭门羹。
“赵掌柜,我们蔡先生病了,请您改日再来。”一红一绿两个浓妆艳抹的姑娘,守在如云楼前,妩媚娇柔的声音令人听后骨头都酥了三分。
(1)鲁仲连,战国时人,足智多谋却无心官场。在田单与燕国交战时屡次为田单出谋划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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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山外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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